城隍廟裡的病人越來越少,最後隻剩下幾個了。那邊幫忙的幾個娘子都勸徽月回去好好休息一天,這裡她們已經知道怎麼處理了。她在那熬了一個月,熬得眼睛通紅。
徽月實在太累了,想著也回去陪陪孔清淮,兩人也許久沒有見麵了。
孔清淮一見到她很是驚喜,上去把人抱起來轉了幾圈,徽月一邊笑一邊捶他要他把自己放下來。
晚上兩個小夫妻躺著說話,孔清淮的懷抱很寬闊,徽月覺得從沒有這樣有過安全感。
孔清淮一邊像哄小孩睡覺一樣輕輕拍著她的背,一邊說:“恐怕我要晚些回去了。爹爹考察了決堤的河岸,又順著河流看了,覺得是河床泥沙太高,遇上下一個汛期,還是會引發水患。因此他想在這裡實地考察一番,做出一個治水的具體計劃來再回去。我想陪著他,這裡條件艱苦,要不……要不我還是把你先送回去吧。軍裡有一個劉三爺,你見過的,我讓他護送你。”
徽月躺在他身邊就不自覺地放鬆,她懶洋洋地哼了一聲:“你可趕不走我。正好我也有些事情沒做完,到時候看看我和父親誰先做完。”
“你有什麼事情還沒做完?在這裡做事倒上癮了。”孔清淮開著玩笑,用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梁。
“我這幾天在那裡照顧病人,結識了許多朋友。我向她們詢問了許多當地的民風民俗,發現這裡鄉下許多地方是沒有便所,人們常常在野外就大小便。如此若有疫病,很快就會汙染水源。我想考察完了寫一篇報告,請你替我轉達給官家,若能與此地民生有益,也是我的功德一件了。”
孔清淮見她說得很認真,忍不住親了一下她的額頭:“好徽兒,果然是個有勇有謀的奇女子。你放心,隻要你寫,我就替你呈給官家。”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徽月就沉沉睡去了。在孔清淮身邊她總是能睡得格外安穩。一覺醒來,天色大亮,陽光穿破雲層漏下光柱。
在太始縣這一忙,就忙了半年。那撿來的女娃娃,在紅綾的精神照顧下長勢很好,都能扶著小板凳搖搖晃晃地走路了,還咿咿呀呀說姨姨,把徽月和紅綾逗得開懷大笑。紅綾說父親決定收養這孩子,取了名字叫紅蕪,以後就是她的妹妹了。徽月為這孩子有了好歸宿深感高興。
這半年裡她一天都沒閒著,除了白天給當地的郎中和願意聽學的人講授醫書典籍,晚上,就在燈下,把收集來的當地人常見的疾患編彙成冊,儘量用通俗易懂的話,有條理地寫明白。包括不慎割傷碰傷如何止血、哪些常見的藥草有什麼作用、被蜂蟄蛇咬後如何處理、一些常見病如傷寒如何處置等。
不知熬了多少個夜晚,終於刪刪改改地寫成了。她把冊子拿去給公公孔定平看,希望他能幫助自己印刷一些分給這樣邊陲之地的民眾。孔定平看了直呼好,把徽月誇了一回,還說要把她在益州救災治人的事跡單獨寫一份奏折給官家。
回去的路上,不像去往益州的路上那麼焦心,自然可以好好看看風景。一路上經過各種風俗各異的村莊、人氣鼎盛的縣城、連綿不絕的青山、波光粼粼看不到邊際的湖泊。
“天地真是廣闊啊。”徽月不由得歎道。
“是啊。”孔清淮也看著馬車外飄香的荷花塘,“若不是此行,我竟不知娘子有這樣的頭腦和才能。可惜大多女子在城裡隻能被困於後宅的一方天地。若能和男子一樣出去闖蕩,又該是何等遼闊的天地啊。”
走走停停又是半個月,眼前的景色終於熟悉了起來,到了汴京城外了!這日思夜想的家鄉!
走到城郊,就看見孔家和許家的車隊浩浩蕩蕩拍了一條街,徽月再定睛一看,婆母母親和父親都在等他們。她忙忙下車,孔夫人和關雲英都趕緊迎上來,一人握住一隻手,關雲英一邊擦著眼淚一邊把她看了又看:“你這不聽話的,你走了也不和母親說一聲,你可把母親嚇壞了,你不知道我天天擔驚受怕生怕你有個什麼三長兩短。”
孔夫人一邊安慰她一邊對徽月說:“徽月,如今你的事跡,咱們可都知道了。好孩子,不枉你父母多年的教導。你不知道,官家把你的事跡叫人謄抄了,發給京中各家傳閱,嘉獎你是女中豪傑!現在你也是名人了!母親要好好擺個宴席給你們接風洗塵。”
這可是天大的榮耀了。
孔大人和孔清淮隻在後麵笑。
回到了久違的孔府,一切如舊,馥春院的桂花開了又落,如今又覆上一層薄雪。離家的時候暑熱正盛,回來的時候已經是飄雪時節了。人還沒到家屋子裡的炭盆就生好了。
吃到家裡的飯菜,徽月簡直要流出眼淚了。孔夫人看她吃得淚眼汪汪,不停往她碗裡夾菜。回來幾天,就顧著吃了。這天正在馥春院吃杏片,突然說孔清淮和孔大人下朝回來了,叫徽月趕快去四宜軒一趟。徽月還以為出了什麼事,緊趕慢趕往四宜軒跑。
到了之後,除了家裡人,還有一個一個宮裡來的內侍,徽月趕緊行禮,那內侍卻很客氣。
直到他說要徽月聽旨,徽月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被封為了三品誥命夫人。她跪著聽完,還不敢相信。直到內侍把沉甸甸的聖旨放到她手裡,又請她起來,徽月趕忙道謝。
內侍卻擺手道:“夫人美名,小人也有所耳聞,夫人真乃奇女子,小人佩服。”
徽月欠身道謝。內侍擺手叫外麵的人送進來一套誥命夫人的禮服。
送走了內侍,徽月才反應過來,她輕輕撫摸著禮服,很是驚訝地看著孔清淮。孔清淮看著很是高興,公公婆婆眼裡也滿是欣慰。之前孔夫人是有誥命的,如今自己也有了誥命加身了。
孔大人表揚了徽月一番,孔夫人又給了她一套金玉頭麵作禮物。
回到馥春院,徽月還有些怔怔地,看著小幾上的禮服和點翠頭冠,在堂前走來走去。孔清淮坐在榻上看著她,實在被晃得眼花,一把把人攔腰摟過來坐在自己腿上:“娘子晃得我眼都花了,歇歇吧。”
徽月念叨:“這誥命夫人,就這麼容易就得了?”孔清淮抱著她的腰:“這還容易?你瞧瞧你,都瘦了一圈,也不知道得多少天才能養回來。在益州過得那樣苦,人也曬黑了。”
“曬黑了?”徽月聽他這麼說,雙手摸了摸臉,“快去找個鏡子看看,我先前都沒注意。”
孔清淮親了一下她的臉頰:“沒黑沒黑,我說笑的。你能得這誥命啊,還應該好好謝謝爹爹。”
說著他說起孔定平是怎麼在朝上向官家求恩賞要嘉獎自己的兒媳許氏。說到興處,還站起來表演。
孔清淮有模有樣地扮演孔大人道:“陛下,臣還有一事想奏請陛下。您也知道,我兒媳許氏,主動請命前往益州,奔忙兩月,救濟婦孺,醫除疫病,實在是至勇至善的女子。老臣也想為許氏求一點陛下的恩裳,以嘉獎此行。”
接著他又走到對麵,扮演起官家:“哎呀,愛卿提醒得好。朕險些忘了。這樣的女子,如此善舉,實在應該嘉獎。著,封許氏為三品誥命夫人,受俸祿,享郡夫人尊號。”
他這番表演把一屋子人都逗得哈哈大笑,徽月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你這樣也不怕父親知道,小心我告訴了他,讓他來罰你。
孔清淮也笑個不停:“爹爹才不為這個罰我。你可得好好去謝謝他,他這麼多年從沒在朝堂上求過恩賞,今日為了你,也開了一回尊口。”
他拉著徽月坐下喝口茶緩一緩,又說:“從小到大父親隻為一件事罰過我,你猜猜是為什麼。”
徽月想了想說:“那我可猜不到。”
孔清淮繪聲繪色地講起來他小時候得了一把好弩,在院裡射著玩,把襄華的皮球給射得當場泄了氣。她哭著去和爹爹告狀,孔大人把孔清淮好一頓訓斥,又罰他賠襄華一個新皮球。事後還把破皮球掛在孔清淮的書房裡要他日夜警醒。
說完他又補充道:“不過父親罰我並不僅僅是因為皮球。他是罰我不顧彆人的安危,在院裡亂用弩箭。若傷了人,就無可挽回了。他要我記住,手裡握著能傷人的東西,就更應該警醒謹慎。”
徽月聽了歎道這孔大人果然是個好父親。
孔清淮說完又坐下來,認認真真拉著徽月的手說:“徽月,你和彆的誥命夫人不一樣,你能得這個,不是因為我,也不是因為爹爹,而是因為你自己。若是因為丈夫父親得封賞,賞的是女子,可實際是為了給男子臉麵。可你是因為你自己勇敢、善良、有見識有才華。徽月,你真的是一個很好的女子。”
頭一次有人和她說這些話,以前她在家裡受到的教育就是要成為一個完美的貴族夫人,要做好丈夫的後盾——其實就是附屬。她對於家族而言,就是日後能為了家族利益去聯姻的一個籌碼。她的父母雖然重男輕女,把更多的愛和關注給了弟弟泓安,也給了她足夠的教育。雖然要求她會的都是做當家主母的才能,卻從不限製她讀書。
可是對於孔清淮來說,許徽月成為許大娘子孔夫人之前,先是她自己。他希望徽月能找到自己的價值所在,像她這樣聰慧有才的女子,不該被後宅爭鬥困住。她應該出去看看更廣闊的天地,試試更多可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