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域動作很快,不到一個時辰,便沐浴著月色回來了。
他臉上掛著一絲得逞的壞笑,對眾人說:“我鬨出的動靜很大,萬桐山派不一會兒就會發現。我們先彆走,留在原地,用隱息符隱匿身形……我請你們看場好戲。”
淩恨月聞言,手腕一翻,憑空繪製出絢麗的符文圖案,將眾人包裹在內。
符文閃爍的間隙,四人的身形消失不見。
“搜!給我狠狠地搜,一定要揪出那個混賬——”
不到半刻鐘,便有許多人舉著火把、夜明燈衝出山林。
為首的男人一手捂著臉,一手用力地揮舞著手中的長劍。
在他的指揮下,門人湧往四麵八方,像傾巢而出的螞蟻一般,使用各種方法探查著周圍,亮如白晝的視野,很快散作星星點點的火光。
終究難尋蹤跡。
聽著屬下的回報,為首的男人氣得用力摔出長劍,兩隻手都揮舞起來,身體前傾,厲聲怒罵著。
屬下縮著脖子,大氣不敢吭一聲,也不敢看男人一眼,恐懼之餘,嘴角卻壓出一絲難忍的笑意。
太滑稽了。
隻見那高聲怒罵的男人臉上,赫然長出了一根根五顏六色、長短不一的羽毛,伏在他光滑黢黑,沒有一根頭發的腦門上,憤怒讓他的五官扭曲,凸起變長的鼻子更是顯眼,活像隻怒發衝冠的公雞。
在他裸露在外的脖子上,還一左一後寫著四個漆黑大字——此乃天譴!
半空中,長域看著那人暴跳如雷,如臨大敵的模樣,捂著肚子幾乎笑出聲來。
淩恨月見狀莞爾。
————
四人沒有在萬桐山派過多停留,乘著夜風,沐浴著月色,悄無聲息地朝著西南方向飛去。
夜空中,長域一邊禦劍,一邊還在回味:“……我悄悄潛入萬桐山派掌門人的住處,正好遇上他在批文書,當下撒出一把迷香粉,把他放倒在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他身上疊了幾道符文和麻毒……沒有休養七七四十九天,不可能恢複,也算給他吃點苦頭,哼哼!”
小菇君認真點頭,聲音被風撕扯得有點飄渺:“會不會太輕鬆了,不殺了他嗎?”
長域說:“得饒人處且饒人,點到為止,讓他長長教訓就好——萬桐山派在仙門中地位頗高,貿然結仇,容易招惹仙門與淵界之間的矛盾。況且,附近隻有這一個仙門,周遭遍地毒瘴,野獸亂行,百姓們還要靠他們庇護呢。”
淩恨月聞言點頭:“師尊說得對。”
小菇君卻說:“仙主這次做事輕飄飄的。”
長域回頭,衝他眨眨眼睛:“人活越久心越大,仙君肚裡能撐船......更何況,方停歸也不是忍氣吞聲的人,等他養好身體,親自把這筆賬討回來,不是更好?”
說完,笑眯眯地轉身,揮了揮手,示意眾人專心禦劍,繼續趕路。
長域身後,小菇君望著皎潔月色下,他飄渺的背影,眉頭卻漸漸擰在了一起。
總覺得......
總覺得仙主有些不對勁,從前遇到這樣的事,他不會這樣輕而易舉地放過彆人......難道是有什麼顧慮嗎?
好奇怪。
小菇君忽然有些茫然——自從仙主在登仙大會救下方停歸,兩人醒來後,事情就變得有些古怪。
方停歸那樣逾矩,仙主居然不動手教訓他嗎?
奇怪......
還有那顆古怪的仙道石,自從仙主拿到它,事情就不對勁起來。
小菇君猜想,仙主應該是動用了探演術,探究了它的過往——但是隻有第一天,洞窟內的靈氣有所波動,之後十天毫無動靜,簡直一潭死水。
不對勁。
長域閉關時,小菇君每次等得心急,想要做些什麼,就能聽到那霧蒙蒙的結界中,傳來他平靜的聲音:“我沒事。”
小菇君隻好作罷,把長域的消息傳遞給洞窟外的其它人——仙主沒事,繼續等。
終於,十天後長域出關,看起來神采奕奕。
他寫了一封密信傳給淩恨月,接著便迫不及待讓小菇君收拾行李,準備下山遊曆。
之後進展順利,小菇君也不疑有他。
可是,萬桐山派一行,長域的表現、舉止,卻讓小菇君感到茫然。
似曾相識,又似不識。
小菇君想,仙主從前果決瀟灑,依靠喜好行事,將一切規則視為無物,仿佛一隻自由高飛的鳥兒。如今卻有了顧慮,儘管這顧慮來得合情合理,但依然像是鳥兒腳上的勒環,束縛行動……
罷了——小菇君甩甩腦袋,把這些雜亂無章的思緒拋之腦後。
他隻是一個小蘑菇,偶然獲得天地靈氣的滋養,開出靈智,甚至修煉出了人形——但是說到底,他隻是木樁下生出的一朵小蘑菇,實在不明白這些彎彎繞繞。
仙主去哪,他就去哪,跟著仙主走吧。
————
長域雪山。
漆黑山脊載著白雪,皎潔的月色下,映照出山巔上兩道漆黑的影子。
發色雪白、麵容年輕的陳墨追穿著一身藍色長袍,背著藥箱,像個初出茅廬的讀書人,隻是抬眼看著對麵人時,神色冰冷如鐵。
“王章,再說一遍。”
王章穿著一身漆黑的夜行衣,雙手抱拳舉在身前,閉緊嘴唇,傳音道:
“回稟師尊,師尊出山七天後,那人越獄而出,帶走了《啟淵錄》下半卷,隻留下一封密信。信上說,不得向雁門派泄露他的存在,否則立即將《啟淵錄》撕毀,若想得到它......必須拿丘遠山和丘瑾去換。”
陳墨追麵沉如水:“偌大一個南懷島,豈能任他來去——你管教不力,自罰三針。”
“是。”
王章毫不猶豫,翻手取出三枚銀針,擼起左手衣袖,對準穴位,毫不猶豫地刺了下去。
難以言喻的麻癢混著劇痛,瞬間席卷了四肢百骸,王章頓時跪倒在地,肩膀抖如糠篩,額頭爬滿冷汗,硬是咬牙沒有吭聲。
陳墨追越過他:“收拾好人馬,明日啟程回島。”
“......是。”
王章努力控製著顫抖的聲線。
夜涼如水,慘白的積雪上,黑衣青年不住翻滾、抽搐著,喉間不時溢出一兩聲壓抑的悶哼。
不知過了多久,徹骨疼痛化作萬籟俱寂。
王章在雪地裡躺了一會兒,才顫抖著起身,拍淨身上的汙雪,壓住粗重的呼吸聲,深一腳淺一腳,一步步走向下山路。
————
三刻鐘後。
山風吹起積雪,撫平淩亂痕跡,幾粒細雪落在遠處鼓起的雪包上。
忽然,雪包“撲簌簌”裂開幾條縫隙,縫隙中窺出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左右轉了轉,確定周圍沒有任何人,才小心翼翼地撥開積雪,匍匐著爬出雪洞。
丘瑾。
他提著長劍,左右環顧之後,拎著衣擺,悄無身息地回到自己的住處。
長域給他準備的,位於雪山上的一處隱蔽的小洞窟。
一路上,他的心臟都在勃勃跳動,時不時猛地回頭一看,生怕背後有人。
總算有驚無險地回到洞窟,他合攏結界,拉著丘遠山走到角落裡,語氣急切地說:“爺爺,我方才練劍的時候,偷聽到一些事情……”
丘遠山麵色一沉,抬手下按,示意孫子冷靜下來:“慢慢說,仔細說清楚。”
丘瑾擰著眉頭,把自己的所見所聞仔細說了——由於王章當時用了傳音,他沒聽清楚,但是直覺地感覺到,此事與自己和爺爺脫不開乾係,否則陳墨追為何要動怒?他之前就打過雁門派的主意!
爺孫倆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擔憂。
丘遠山沉吟片刻,問:“阿瑾,他之前給你配的那些藥,喝下去感覺怎麼樣?”
丘瑾雙手握拳,又鬆開,有些遲疑:“確實有幾分用處,我的經脈似乎被打通了?能感覺到靈力的長進,但是和以前不能比。”
丘遠山負手沉思:“這位‘毒手醫聖’縱橫修界多年,一藥難求,想來名副其實……可是,可是我雁門派勢薄力微,又能付出多少代價,去求他這副天價藥方呢……”
丘瑾幾乎是下意識:“可是長域仙尊不是說——”
“阿瑾。”丘遠山打斷他,蒼老的眼眸無比清明,“我也相信長域仙尊,相信他會出手相助,可是他如今不在。”
丘瑾啞然。
“從前的兩百年間,他的徒弟們將深淵魔族和修界仙門,甚至人間帝王家,都攪了個天翻地覆——以他的性格,不可能坐視不管,唯一的解釋是閉關多年,隔絕世事,不知道徒弟們的所作所為,否則他不會坐視不管。
“哪怕現在,他的徒弟們對他尊敬有加,言聽計從。可是,誰能保證,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那些大人物不會翻臉呢?誰知道他們真正想做什麼呢?
“阿瑾,你應該明白,這種事情賭不得。”
丘瑾抿起嘴唇,抓緊膝上長劍:“爺爺,我明天和他們一起去南懷島,你把藥渣帶回門派,看能不能研究出什麼……”
“不行,我去。”
丘遠山用力擺手,斬釘截鐵道:“我的兒子兒媳失蹤十幾年,我隻有你一個孫子,絕不能讓你冒險,你必須好好地待在安全地方,等我回來。”
“可是,可是我一個人回門派嗎?爺爺,我——”
“你待在方停歸身邊,讓他看在長域仙尊的麵子上,指點你的劍法,你可以照顧他的起居——如果可以,一定要拜他為師。”
丘瑾聞言一愣,緊接著反應過來,又覺得不解:“爺爺你不是,你不是看他不順眼嗎?”
丘遠山沉聲道:“一碼歸一碼,方停歸的私德,整個修界都是心服口服的。執掌深淵二十五年,他從未給世人留下任何話柄,否則隱退之後,不可能被尊為淵界上尊——我相信他的人品和能力,而且他還是陳墨追的師兄,有他庇護,你才會安全。”
“啊……”
丘瑾也無話可說,愣愣地點頭。
心頭湧上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他酸溜溜地想,要是讓那個人聽到,肯定又要嘲笑自己是“一朵嬌花罩金鐘”了……
跟在他的徒弟身邊,靠他徒弟庇佑,在他麵前又要矮一個頭。
真是稀奇,第一次見他的時候,怎麼沒想到,他原來是那樣一位傳奇大人物呢?
丘瑾心想,大約是自己沒想到,居然有大人物會一臉無所謂地坐在一株榕樹下,偷聽兩個過路人的閒天,還笑得興致勃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