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丘瑾像往常一樣,若無其事地晨起、練劍。
隻是這次,他不像往日那般認真,視線總是往自己身後、旁邊亂飄,揮劍的手也有些綿軟無力。他的腦中亂七八糟,閃過許多畫麵,一時竟有些愣神,長劍脫手飛出,“噗”地埋入雪堆。
“……”
丘瑾看著不遠處的長劍,目光微變,身形一軟,一時也沒有動作。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聲涼涼的:“愣著做什麼?撿起來。”
丘瑾嚇了一跳,連忙轉頭去看。
隻見一身墨染長袍、腰間掛著紅色長穗的方停歸,正負手站在自己身後,眉眼淡淡的看不出神色,隻是薄唇輕抿,似乎心情不太好。
昨天還坐在輪椅上,一副虛弱得要命的樣子,今天就能下地了?
陳墨追醫術真不錯啊……
少年心中腹誹著,也不敢明目張膽地表現出來,於是縮了縮脖子,喊了聲:“上尊大人。”
接著快步跑上前,把自己的佩劍撿了回來。
方停歸一向喜怒不形於色,淡淡“嗯”了一聲,隻說:“從《雁門十三式》的第七式開始,再練一遍給我看看。”
“誒誒,好。”
丘瑾忙不迭應聲,打起十二分精神,認真揮舞著手中長劍,騰躍下劈,劍身銀亮,劃出秋水般的光芒,帶出呼呼風聲,少年英姿矯健,顯露無疑。
他舞得賣力,最後一式落地,收劍時已是額頭出汗,呼吸粗亂。
丘瑾來不及整理散亂的頭發,用期待的目光,緊張地望著方停歸的眼睛。
後者卻淡淡撇開眼,沒多看他一眼:“拖泥帶水,軟弱無力,差勁的很,還不如前六式。”
丘瑾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沒說什麼。
畢竟對方可是“不敗劍聖”,天下劍修中,劍法能入他眼的,恐怕屈指可數。
不是,難道他生下來就會舞劍?
丘瑾忽然回想起初遇長域時,對方隨手撿起地上枯枝,擊落漫天花雨的畫麵。
看不清他何時出手,也看不清他何時收手,隻見淡青衣袖輕擺,伴隨著此起彼伏的利落風聲,一朵朵顏色各異的野花便脫莖而起,飄揚漫天。
那樣瀟灑的劍法……
不知道方停歸出手,又是怎樣的風采?有沒有他的神韻?
“走神?”頭頂忽然響起一道冷漠的聲音。
丘瑾後背一涼,有些手忙腳亂地撥好頭發,扯好衣擺,站得端端正正道:“沒,沒有,多謝上尊大人指點。”
“以後,每日卯時到辰時,麵朝東方,練劍一個時辰,我隨時抽查。”
方停歸沒有看他,拂袖道:“今日時間不夠,你再練半個時辰,我們下山。”
“好……呃,啊?”丘瑾下意識應聲,忽然又覺得不對。
過了幾秒,他猛地反應過來,指著自己,結結巴巴問:“上,上尊大人,我們下山?我們?!”
方停歸淡聲道:“嗯,你爺爺去南懷島了——走之前,他把你托付給了我。”
“那,那我現在是,是您的……”
“書童。”
丘瑾愣在原地,望著前方的莽莽遠山,手指漸漸用力,握緊手中長劍——劍柄上正掛著一枚嶄新的劍穗。
“是,上尊大人,我,我這就好好練劍!”
方停歸瞥了他一眼,連一聲“嗯”都沒說,踏著積雪,悄無聲息地離開。
他要準備一些東西。
一些甜的、鹹的,不同口味的糕點,還有各色果脯、酸糕,師尊愛吃這些雜七雜八的偏食。
步伐移動間,方停歸掩藏在袖袍下的手掌漸漸握緊,他的神色變得堅定。
不,他還是不甘心。
憑什麼,憑什麼自己傷成那個樣子,師尊卻不放在心上,甚至不願意多看一眼?
洛水城中,阿月的住處也人去樓空了……
師尊把他也帶走了?
還有那個小菇君!
憑什麼小菇君能追隨師尊八百多年?
它隻是一個靈智初開的小蘑菇!
方停歸猛地停頓。
憑什麼師尊要對他視而不見,不肯正視他的感情?
明明他才是守候最久、最執著的那一個。
不行!
他不甘心止步於此。
除了師尊,他還有什麼目標、心願沒有達成?
隻有師尊。
壓下心頭的波瀾,方停歸抬眼,又是一副淡漠平靜的神色。
他冷眼望著雪山上熟悉的景色,忽然有一種躁動上湧,讓他想要徹底破壞、徹底摧毀某些事物,但他最終隻是動了動手指,什麼都沒做。
方停歸抬腳,繼續往前走去。
壓抑、淡漠、平靜,一如他過去等候的日日夜夜。
————
丘瑾又埋頭苦練了半個時辰,終於氣喘籲籲地收手,擦掉額頭熱汗。
一秒鐘也不願意休息,少年拔腿飛奔,風一般跑回自己的住處。
隻見滿壁清幽,收拾得乾乾淨淨,看不到那個靜坐看書的老人,甚至看不出生活的痕跡。
唯有床榻上,整整齊齊擺著兩個包袱。丘瑾一眼認出那是爺爺的行李,連忙上前查看,打開,卻看到裡麵都是自己的衣物,疊放得一絲不苟,中央有異常的鼓起,翻開一看,原來是一個鼓鼓囊囊的錢袋。
錢袋裡裝滿銀錠和碎銀子,還夾著一封小信。
丘瑾顫抖著撥開銀塊,打開信紙。
隻見那淺黃信紙上,寫著龍飛鳳舞,粗獷豪放地寫著兩行大字:
“吾孫阿瑾:
前路艱險,多多珍重。爺爺一定平安帶回藥方,莫要擔心。”
“啪嗒”。
一滴淚水砸在信紙上,暈開一片墨跡,丘瑾連忙用衣袖去擦,眼淚卻怎麼也止不住——冰冷的觸感穿透衣袖,黏在他的手臂上,仿佛燙穿了某個大洞,涼風一吹,空落落的。
“…………”
不知過了多久,丘瑾擦去最後一滴眼淚,紅著眼眶,把信紙折疊好,放入貼身的荷包中。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平靜的:“好了沒有?出發。”
丘瑾連忙收斂神色,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轉頭道:“好,好了,上尊大人。”
“拿上。”
方停歸揚手拋出幾個芥子袋,少年連忙伸手接住,隻覺得一股大力傳來,不自覺往後踉蹌幾步。
嘶,好重,怕是有幾百斤!
芥子袋還能有這麼重?以前怎麼不知道……這就是上尊大人用的檔次嗎?
丘瑾一邊腹誹,一邊把自己的行李,也放進自己的芥子袋裡,幾個芥子袋整整齊齊地掛在腰間,顯得有些滑稽。
他強忍腰間的墜疼,開口問道:“上尊大人,我們去哪兒?”
迎著少年好奇又驚訝的目光,方停歸抬手,身前出現星星點點的光芒,他隨手抓出一顆金色星辰,捏碎,閉目冥想片刻——抬眼時,已是滿眼清明。
“往西南方向,去青城山。”
好神奇的法術,以前從來沒聽說過……
獨創的?還是淵界流傳的秘術?難道是哪位老前輩教的?
丘瑾一邊想著,一邊默默禦劍而起——他忽然感覺有些吃力,大約是腰間的芥子袋增加了重量,加速了靈力的消耗。
他咬了咬牙,強忍著沒吭出聲,騰空而起,默默跟在方停歸身後。
兩道身影前後掠過天際。
————
青城山距離長域雪山五百多裡,若是用儘全力,僅需三個時辰便能到達。
丘瑾隻花了兩個時辰。
倒不是他精通仙術,靈力深厚——事實上,他僅僅堅持了三刻鐘,便靈力耗儘,連人帶劍栽倒下去。千鈞一發之際,他忽然感覺到一陣醇正霸道的靈力,仿若一隻無形的大手,托住他的身體,讓他停留在半空中。
上尊大人出手了。
丘瑾愣愣地抬頭往上看,越過那傲岸的肩背,看到方停歸英挺的側臉,碎發掠過淡漠眉眼,顯得深不可測。
“……”
之後一個半時辰,丘瑾就保持著一個尷尬的姿勢,盤腿懸浮在空中,依靠方停歸的靈力托舉,如雄鷹帶雛般掠過天際。
兩人在青城山周圍的一片空地上落地。
丘瑾起身時,隻覺得雙腿痛麻,邁不開腿,險些栽倒在地。
他呲牙咧嘴地揉捏腿肚子,望著方停歸的背影喊:“上,上尊大人,請等等我,等等我!”
方停歸停步,沒有回頭看少年一眼,自顧自舉起手掌,身前幻化出金色星光……
“不對。”
方停歸收回手,看著掌心,眉頭漸漸擰起,推演術居然不起作用了?
長域獨創的探演術可以探究事物的過往。
而他的二弟子張逃燕,在探演術的基礎上,改良出了推演術,可以推演出事態的發展——她後來把這個秘術傳授給了方停歸,隻是後者靈性遠低於前者,無法像她一樣推演未來,隻能用來尋物、尋人。
他方才是在推演長域的位置。
隻是為什麼,原本清晰的方位信息,在落地之後,卻變得無比模糊,連推演術都失去了作用?
方停歸輕抿嘴唇。
他回頭看著丘瑾說:“你去周圍探探消息。”
丘瑾觀察著他略顯波瀾的神色,不敢怠慢,連忙直起身,用長劍支撐酸麻的身體,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不遠處的房屋。
經過十多天的相處,麵對這位活在傳說中的大人物,丘瑾已經摸索出了一些相處之道,不會像初相見時一樣畏懼。
少年深深明白一點——對於這位上尊大人來說,隻要麵無表情,那就是心情不錯,一旦出現了多餘的神色,哪怕隻是一絲……都說明情況不妙,最好彆觸他黴頭。
真是古怪的性格……還是大人物都這樣?
丘瑾走到一戶農家土屋前,一邊敲門,一邊不由自主地想,他師尊倒是喜怒分明,很好說話。
“篤篤篤”。
無人回應。
丘瑾回過神來,曲起手指,更加用力地敲著木門:“誒誒,路過,有人在嗎?”
無人回應。
“......”
丘瑾皺眉,他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但是看到周圍青山綠水、綠樹環繞,一副寧靜祥和的村莊模樣,也打消了心頭疑慮,把注意力放回草屋上。
奇怪,怎麼還沒人來開門?
難道外出務農去了?
丘瑾這樣想著,放棄麵前這戶草屋,轉向後方的黃土房——
隻是,當他看向那座平平無奇的土房時,心頭忽然湧上一股莫大的恐慌,隨之而來的,還有一種強烈的羞|恥感和不適感,好像自己正一絲不|掛地在空中飛翔,身體的所有秘密一覽無餘,腳下沒有實地,下一秒就要從高空墜落!
念頭成型的一瞬間,丘瑾隻覺得腳下一空,巨大的失重感席卷全身,他滿頭大汗地揮舞著雙手,睜開眼隻看到飛速向上的雲海。
“啊——!!——!!!——”
少年驚恐地大叫起來,手腳奮力撲騰著。
“亂喊亂叫什麼?”
就在這時,少年的後頸傳來一股大力,像提兔子一樣把他提了起來。
丘瑾愣愣回頭,往上看。
看到方停歸一臉平靜,右手虛握,正隔空提著自己的衣領,帶著少年輕飄飄落在草地上。
丘瑾心有餘悸地癱倒在地,後背被冷汗打濕。
剛剛居然是幻覺嗎?
可是,幻覺怎麼會那樣真實?
他剛剛真的差點以為自己會摔死在那裡!
上尊大人的目的地,果然邪性得很……
丘瑾的四肢發軟,他強撐著站起身,說:“我,我剛剛好像被拉進一個幻境了……”
他努力控製自己的舌頭,儘量口齒清晰地說:“幻境,環境裡,上尊大人你讓我去周圍打探消息,我,我就去了一個農家草屋麵前,但是怎麼敲門都沒人應,就在這個時候,突然——”
“我知道了。”
方停歸忽然抬手,打斷少年的話,語氣平靜道:“拔劍。”
丘瑾疑惑:“啊?”
儘管滿心疑慮,但他沒有猶豫,抽出了自己的長劍。
“給我。”
“哦……好。”
少年不疑有他,將手中長劍遞上去——不料變故叢生,電火光石間,他根本看不清方停歸的動作,隻覺手腕傳來一陣劇痛,手中長劍脫手而出!
“啊!”
丘瑾吃痛縮手,往後退了兩步,再抬頭,隻覺得額前傳來一陣冷意——就在他額前一寸處,鋒利劍刃顫顫巍巍,直指他的眉心!
“!!”
丘瑾四肢一軟,一屁股坐倒在地。
他順著劍身往上看去,隻見一道高大人影逆著日光,宛如一堵城牆般擋在自己麵前。
那人麵容俊美,神情淡漠,威嚴如神明一般,俯視著少年。
丘瑾隻覺得舌尖發麻,想說話,卻顫抖著嘴唇,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為什麼?
少年的腦海中隻盤旋著一個念頭——為什麼要這麼做?到底發生了什麼?
“上,上尊……你,你……我……”
“丘瑾。”
少年第一次聽到上尊大人喊自己的名字,他說:“對準劍刃,撞上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