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主,我們就這麼走了……接下來去哪兒?”
“事情都告一段落了,走唄,難道你想留在雪山上吹風?”
洛水城外,枝繁葉茂的大榕樹下,長域抱臂靠在樹乾上,正望著天際外的雪山之巔出神。
仁至義儘了。
他想,自己對方停歸這個徒弟——八年的師徒情分,自己為了那逆徒出生入死,經脈斷了一次、鬼門關走了兩遭,才保住他岌岌可危的小名,已經仁至義儘了。
至於方停歸的種種執念妄想,情絲纏繞,長域通通拋之腦後。
那逆徒自個兒的事,他憑什麼搭理——他又不是大明湖的□□,一戳一蹦躂!
更何況,手上有更重要的問題,等著他去探尋。
仙道石到底是何來曆,有何作用?
明明是呈現過往的“探演術”,在仙道石身上,卻爆發出了近乎“回溯時光”的效果,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後果不堪設想……
正想著,身後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
“師尊。”
長域回過神來,看見身著玄衣的淩恨月正牽著一名紅衣少女,朝自己走過來,於是笑著走上前:“時間正好——東西都帶齊了?我們走吧。”
“好。”
於是,淩靈被淩恨月單手抱起,端在身前。長域、小菇君、淩恨月三人各自禦劍,淩空而起,朝著西南方向急射而去。
劍光劃破蒼藍天際。
他們要去青城山,找一個人。
出身煙花之地,曾經拜入長域門下修行,以散修俠女之名縱橫修真界,引得無數青年才俊傾倒,卻片葉不沾身的“赤霄靈女”——張逃燕。
她精於刀法,成在靈道,繼承了長域獨創的“探演術”,卻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憑借強大的靈性感知,她上問天道,下渡亡靈,萬事萬物中凡有靈者,都無法逃過她的感知,甚至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推演未來。
與大多數人想象中,溫柔恬靜的靈女形象不同,張逃燕活得濃墨重彩,風光灑脫,宛如修真界天邊最熱烈的一抹晚霞。
她瀟瀟灑灑過了幾十年,某日靈塞頓開,大呼人生無味——拋下俗世風光,找了處僻靜山野,隱居去了。
時過境遷,她的姓名埋沒在時光長河裡,隻有少數人知曉她的蹤跡。
淩恨月說,上次與二師姐通信,還是七年前,她說自己在青城山下,某個不起眼的小院子裡,不打算走了。
他原本打算,參加完方停歸的登仙大會後,便帶著淩靈去找二師姐——因為淩靈同她一樣,都是天生靈體,他想讓玄孫女拜在師姐門下修行。
“天生靈體麼?”
長域聞言,側頭看了淩靈一眼,隻覺得小姑娘雖然氣質安靜,眉眼間卻有一種彆樣的韌勁,當下搖頭道:“依我看,她若能修行劍道,必有一番成就。”
淩恨月聞言一怔:“師尊的話……嗯,改日我給她教習劍術。”
長域哈哈一笑:“這麼相信我?”
“師尊眼光毒辣,兩百年前我便領教過了。”
“是啊,我運氣好,碰上你們四個……你們四個都是好樣的。”
長域說話時,腦海中掠過方停歸的眉眼,不禁有些不自在——但是拋開私情不談,不可否認,方停歸是修真界開天辟地的一代傳奇。
“到萬桐山了。”
就在這時,小菇君出言提醒道。
“萬桐山?”淩恨月側眸,“師尊要去……”
長域壓眉輕笑:“我去找萬桐山派的掌門人,與他算算舊賬啊。”
————
萬桐山附近的一處野地。
暮色融融下,眾人紛紛翩然落地。
“萬桐山派人多眼雜,我快去快回,你們在這裡等我就好。”
淩恨月把淩靈放在地上,一抬頭,便看到師尊獨自走向夕陽下的山林。
望著師尊年輕蕭落的背影,淩恨月微微一怔。
一瞬間,他仿佛被拉回到兩百年前,在師尊門下學藝的日子。
符紙和丹砂在陽光下散發出陳舊的味道,師尊抱著臂,靠在一株柳樹下,低頭看著少年伏在案上畫符,不時出言指點:“手腕甩出去……筆尖,筆尖往外勾……收尾,不要停頓,一氣嗬成……對。”
一符落成,少年淩恨月隻覺得胸悶氣短,靈氣耗儘,握筆的指尖在打顫。
就在他眼前發黑,身體往前栽倒時,肩頭傳來一道有力的支撐,鼻尖嗅到乾燥溫暖的草木清香,是師尊扶著他的肩膀,指尖輕點符紙,替他指出不足之處。
“畫符如畫人,要筋骨有勁,皮肉均勻才好。你畫的符文太緊張,框架規整有餘,整體不夠舒展,你看這裡……”
淩恨月認真聽著。
忽然,他眼角餘光注意到師尊骨節分明的手,壓在符紙上,和自己的手掌竟然差不多大小,不由得走了走神。幸好師尊已經說完了,他沒有錯過什麼要點。
“聽明白沒?”
淩恨月認真點頭:“我明白了,下次不會犯錯。”
“哈哈。”師尊拍拍他的肩膀,笑著走回柳樹下,“倒不是犯錯,隻是我覺得呢,你畫符不必太追求規整,隨意一些也好,左右都能用,還能輕鬆一些。”
淩恨月一默,忽然想問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師尊……您這麼年輕有為,除了我們師兄弟四人,為什麼不多收幾個弟子,開宗立派呢?”
話一出口,淩恨月便感到一陣懊悔,這是一個愚蠢的問題——顯而易見的,師尊生性瀟灑不羈,不喜規則束縛,怎麼會主動創立宗門,把自己套進規則裡呢?
真是一句廢話。
出乎意料的,師尊沉吟許久,才淡淡地搖搖頭,說:“阿月,你是有抱負的人,那你認為開宗立派的目的是什麼呢?追求大道嗎?追求大道的儘頭又是什麼?守衛蒼生嗎?”
淩恨月擰眉沉默。
此前,他很少思考這個問題,他當然知道修道者應該以守衛蒼生為己任,懲惡除凶,匡扶正義——但都是虛話,有多少人會心甘情願,為陌生的黎民百姓出生入死,拋灑熱血?
大部分修道者,他們之所以踏上這條路,隻是為了爬上更高的位置,爭奪更多利益,過上養尊處優的日子。
偌大一個修真界,上千年來人丁興旺,卻是人才凋零,無人得道飛升,連一個叩問大道的強者都沒有出現——還有多少人心向大道,執著苦修?
那我呢?
淩恨月問自己,我一開始修仙的目的,是活下去,我現在活得很好,那以後呢?以後又要朝著怎樣的方向,在這條茫茫坦途上走下去呢?
“……”
就在少年擰緊眉頭,認真思考時,他聽到師尊輕鬆帶笑的聲音:“你啊,就是太較真,凡事都要刨根問底,追究一個結果——其實,有些問題本不需要答案,追尋過程的本身就是答案。”
淩恨月聞言微怔,他想了想,忽然抬頭問:“那師尊你的答案是什麼呢?”
師尊的笑容一頓。
緊接著,他看到師尊淡淡垂眸,像柳枝輕觸荷塘,蕩漾出光怪陸離的幽深。
師尊搖了搖頭,說:“我還在找。”
說完,師尊擺擺手,轉身離開,清風拂動河岸細柳,陽光朦朧溫柔,落在淡青衣擺上,恍惚間仿若少年。
淩恨月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餘光忽然捕捉到一截玄色衣角——
是大師兄方停歸,正抱劍站在不遠處,默默望著師尊離開的方向。
他的神色沉靜,唇角卻微微勾起,透出淡淡的欣賞和愉悅。
大師兄也聽到師尊的話了嗎?
他的答案又是什麼呢?
少年淩恨月想。
許多年後,大師兄仰頭問天,踏上登仙金梯的那一刻,會想起師尊曾經說過的話嗎?
——淩恨月回過神來。
他忽然理解了不久之前,山風渺渺的夜晚,自己登上雪山之巔,試圖勸說方停歸放棄登仙時,對方眼中近乎決然的偏執。
方停歸已經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他的目標從來不是追求大道——他隻是在苦苦追尋著那個遙不可及的人。
真蠢啊。
淩恨月垂眼看著自己枯瘦的手,指尖動了動,心中卻劃過一絲豔羨和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