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還在閉關?”
雪山之巔,冰窟洞口,陳墨追提著藥箱,低頭問輪椅上的方停歸。
方停歸輕輕點頭,眉頭輕蹙。
他也在擔心。
陳墨追歎了口氣:“十天了……要不是小菇君守在裡麵,時不時遞個消息,我真坐不住。”
說著,他從藥箱裡翻出針包,抽出幾枚銀針,掀起方停歸的衣袖,將銀針插入經脈。
“無妨,可以等。”方停歸嘴上這樣說,目光卻緊緊注視著緊閉的冰窟門,半分不曾移動。
陳墨追紮下最後一枚銀針,抬眼,看到他暗流湧動的眼眸,忍不住開口:“師兄,你……”
是不是應該遮掩一下?
卻見方停歸側眸,神色淡漠、平靜:“我怎麼了?”
又是這種看似平靜,實則意味深長,暗藏威脅的眼神。
陳墨追下意識縮縮鼻子,心下發毛。
少年時,陳墨追每次闖禍後,怕惹師尊生氣,都要求大師兄幫忙,替自己遮掩遮掩,收拾爛攤子——
隻因二師姐不會說謊,還沒走到師尊麵前,就被看穿目的;而三師兄沉默寡言,不冷不熱的十分正經;唯有大師兄最寬厚,隻要沒有違反道德規矩,師兄弟們求他幫忙,他都會仗義出手。
方停歸沒少替陳墨追挨板子。
哪怕師尊仁慈寬容,對徒弟們十分照顧,但架不住陳墨追頑皮,天天惹事。
十歲少年狗都嫌,他今日上房揭瓦,明日懸崖捉鳥……某次,他上樹摘桃子,一腳踏空,滾出滿身淤青,還磕破了桃樹下雞窩裡新下的雞蛋。
守桃園的老阿婆氣得突發神力,提起少年的後領,去找他師尊告狀。
院子裡,老阿婆說得唾沫橫飛,她的癟嘴開開合合,僅剩幾顆牙,說話有些口齒不清。
陳墨追站在師尊身後,原本耷拉著腦袋,目光卻忍不住落在那老阿婆的牙上,一時沒忍住,“噗”地笑了出來。
氣氛陡然凝固,少年一抬頭,看到師尊怒視的眼。
壞了。
陳墨追連忙捂住屁股。
那天師兄師姐們不在,沒人幫忙求情,陳墨追挨了幾下狠的,痛得嗷嗷叫,連連求饒。
“不長心眼的東西!”
師尊見此情形,一把扔掉竹板,讓他在院子裡罰站,不到太陽落山,不準擅自亂動。
說罷,師尊拂袖離去,沒再管他。
陳墨追望著頭頂熾烈的太陽,簡直欲哭無淚。
好不容易挨到太陽下山,師兄師姐們也背著包袱,曆練回來了。
陳墨追把大師兄方停歸扯到一邊,小聲同他說話,請他幫忙給自己求情——
他剛說到老阿婆向師尊告狀,自己忍不住笑出聲時,卻發覺大師兄的麵色微冷,正用一種看似平靜,實則暗含失望、威脅的眼神看著他。
“不行,你這次真惹師尊生氣了,我也幫不了你。”
方停歸說完,提著長劍,轉身就要走。
陳墨追隻覺不解,下意識伸手去拉他的衣擺:“大師兄,我,我隻是看她好玩兒……”
怎料方停歸反應那麼大,狠狠瞪他一眼,語帶薄怒道:“一個無兒無女、隻靠幾隻老母雞、一座小桃園維持生計的老人,隻因年老掉牙,就可以取笑她嗎?這是什麼好笑、好玩的事情嗎?
“她靠買雞蛋換錢,一個月也得不了幾文,你一下磕破老人家兩顆蛋,那是她幾天的夥食?你還笑得出來!”
接著,方停歸甩開師弟的手,壓聲威脅道:“明日起,你去幫老人家挑水、施肥、翻地,連續兩月,不得偷懶,否則我有的是辦法收拾你。”
說罷,他又深深看了師弟一眼,轉身走向自己的臥房。
隻留陳墨追愣在原地,被他轉瞬即逝的冰冷眼神、不加掩飾的惡意語氣震住,半天挪不動腿。
原來,原來大師兄不是一直溫和、良善。
那是陳墨追知道的,有關方停歸的第一個秘密。
後來他了解了更多,包括方停歸執掌深淵的野心,包括他對師尊見不得光的心思,包括他後來種種偏執瘋狂的舉動……
但是,陳墨追始終忘不了那一天,自己望著大師兄那看似淡漠平靜,實則暗流洶湧的眼睛時,由內而外感覺到的恐懼。
時過境遷,哪怕兩百年過去,兩人都成長為舉足輕重的大人物。但是陳墨追麵對大師兄時,依然有幾分氣弱。
罷了,大師兄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陳墨追卷起針包,若無其事道:“再養一日,你的傷勢便可大好,不需要這輪椅了。”
“沒事。” 方停歸垂眸道,“這些日子辛苦你了——打算什麼時候走?”
陳墨追眯眼道:“等師尊出關吧,我們最後再聚一聚,隻是可惜二師姐不在……三師兄也是這個意思,他原本要去找二師姐,但是至今住在山腳下,沒有出發。”
說到這裡,陳墨追的臉上浮現一絲笑意:“話說回來,三師兄那個玄孫女真是乖巧可愛,一本正經的小古板樣子,真有幾分三師兄小時候的神韻——唉,想收徒弟了。”
方停歸道:“你不是一群徒子徒孫?”
陳墨追搖頭:“不一樣,長大的徒弟和小娃娃不能比。都是配錯藥,我會嫌大人愚鈍、手笨、沒腦子,若是換一個小孩兒,最好是小姑娘,便隻覺得天真可愛,想生氣也生不出來。”
“哦。”方停歸側頭看向不遠處,道,“不管大人小孩,在我眼裡都一樣蠢。”
陳墨追順著他的目光,看到一個氣喘籲籲的少年,正提著木劍,和自家徒弟切磋,而胡子花白的老人則端坐高處,摸著下巴,若有所思地看著場上的切磋。
“他們倒是冰釋前嫌。”陳墨追啞然一笑。
兩人默默望著不遠處,少年生龍活虎的身影。哪怕被無數次擊倒,他都會重新爬起來,擦擦臉上的雪泥,認真地舉起木劍,更加賣力地攻擊。
“……年輕真好啊。”
陳墨追輕聲道,他輕搓雙手,皮膚依舊緊致平整,掌心卻堆了一層厚厚的繭子:“師兄,我忽然想起我們以前——誒,師尊?!”
“嗯。”
陳墨追一轉頭,便看到多日未曾露麵的師尊,忽然出現在自己身後,正看著方停歸的手臂皺眉。
隻見密密麻麻的銀針下,小臂經脈凸顯出來,已經呈現紫紅的顏色。
“你真是年紀大了。”長域立刻挽起衣袖,抽出幾根堵得最厲害的銀針,才看向陳墨追,壓聲斥道,“再晚半刻鐘,你師兄這條胳膊便遭難了,怎麼這樣不用心。”
“我……”陳墨追睜大眼睛,他號稱“毒手醫聖”,行醫多年,從未失手過,怎麼可能在一個小小的針灸之術上……
低頭,看到方停歸暗含深意的眼,陳墨追忽然明白了什麼。
他欲言又止,嘴唇開合幾次,最終認命道:“是,多謝師尊教誨。”
大師兄你真是——你清高,你了不起!
陳墨追抿著唇,俯身抽出銀針,心想,你真是清修一輩子,孤獨瘋了,居然用苦肉計這一套……害他平白挨訓,還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那麼明顯的氣血倒行,乃是人為,師尊居然看不出來嗎!
殊不知,長域通過一場“探演術”,已經與過去的方停歸,經曆了一番令人尷尬的拉扯、對峙。
此時長域心裡彆扭得要命,隻當對方不存在,若非紫紅血管實在顯眼,根本不會多看。
逆徒。
長域想著,忍不住輕移目光,瞥了方停歸一眼。從上而下的角度,他能看到對方高束的墨發,越過寬大肩頸,便是係得規整的皮質腰帶,垂落、拱起的紅色長穗,還有……
昏暗營帳中,被牢牢壓製的場景忽然浮現眼前。
長域耳尖一熱,又回想起對方弓起腰身,輕蹭自己時,那夾軟帶硬的觸感——麵皮頓時火辣辣地燒起來,他強作鎮定,滑開視線。
等著吧,長域暗暗發誓,自己一定會狠狠收拾他的。
“師祖。”
“長域仙尊。”
說話間,正在切磋的丘瑾和王章兩人,注意到後方的動靜,也不約而同地停下,上前拱手問好。
在他們身後,丘遠山躍下巨冰,也闊步走上前:“仙尊安好。”
長域點頭:“都好,都好。”
說著,轉向滿頭大汗,還在喘氣的少年:“小……不是,丘瑾,先前讓你幫忙向仙門傳信,事情辦得怎麼樣?”
突然被點到名字,丘瑾有些茫然,但是很快反應過來:“我把消息傳過去之後,他們上了雪山,和上尊大人交談一番,便離開洛水城,再沒來過了。”
“哦。”長域眉頭微動,翻手取出一張空白符紙,“登仙那日的情形,你看得最清楚,都有哪些仙門動手,你替我羅列出來,待會兒交給我。”
“誒,好。”
“師尊,你這是……”陳墨追收起針包,問。
隻見師尊抬起眉,冷然一笑:“我閉關十天,自然有所恢複——敢欺辱我的徒弟,自然要付出代價,如今也該是清算的時候。”
陳墨追和方停歸對視一眼。
後者開口道:“師尊,接下來有何打算?”
長域垂眼避開他的視線,輕拂袖口:“你們該治病的治病,該休養的休養,儘管散了,不必管我。我自有我的去處——小菇君,東西收拾好了嗎?”
“誒,仙主。”
小菇君聞聲而出,腰間掛著兩個鼓鼓囊囊的芥子袋,點頭道:“行李都拿上了。”
長域轉向丘瑾:“都寫好了?”
“誒,都好了。”
“行,交給我吧——諸位,我先走了!”
長域話音未落,腳下漸漸生出一陣清風。
他足尖輕點,便踏風而起,淩空回首,望了雪山上的眾人一眼:“相逢不易,日後若有難處,你們大可不計前嫌,互相照拂一二。
“我不愛糾纏不清,牽來扯去,便先行一步——日後有緣,再一起喝酒吧!”
說罷,腰身一轉,便朝著煙粉的夕陽飛掠而去,小菇君緊隨其後,兩人衣擺揚起渺渺颯颯的尾影。
“……!”陳墨追下意識回頭,看向身後的大師兄。
隻見方停歸端坐在冰製輪椅上,眉眼沉沉,平靜麵色中咬著一分隱忍,掌心握住輪椅扶手,指節用力到發白。
許久,他輕聲道:“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