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方停歸的虛影離開後,長域眼前的畫麵再次變幻。
蒼茫夜空下,赤紅篝火靜靜燃燒著,星子般散落在一列列營帳中,風聲獵獵,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硫磺味道。
這是……深淵魔域?
儘管是虛影,長域依然感到一陣不適,他感覺自身靈力與仙道石的聯係減弱,絲絲縷縷般斷開。
“探演術”能夠支撐的時間不長了。
沒有查探出重要的線索……
長域擰起眉頭,他遵循著自身靈性的感應,往一座墨藍營帳走去——
如果他沒有猜錯,那是方停歸的住所,仙道石多半在那逆徒手中。
不過,隻能查到曆任主人的過往嗎?
沒有看到更深的信息……
長域一邊快步往前走,一邊思索著,很快來到緊閉的營帳門簾前。
他正想穿門而入,耳朵卻捕捉到一絲異常的悶哼,仔細一聽,還有粗重的呼吸聲。
怎麼回事,他受傷了?
長域一怔,即便知道所見皆是虛影,心中卻還是有一絲擔憂——那是他親手帶大的徒弟,從九歲帶到十七歲,用心之苦,教養親生兒子也不過如此。
哪怕方停歸後來離經叛道,做出種種令人匪夷所思之事,長域也沒有動過真怒。
他半生戎馬,半生清修,已經夠辛苦了。
眼前虛影,大約是一百多年前,方停歸執掌深淵的時候……
也是各種危機四伏、明爭暗鬥吧。
長域心頭微動,往前跨出一步,略顯滯塞地穿過門簾。
他視線一暗,緊接著又是一明。隻見營帳內掛著一盞黯淡的夜明燈,照亮狹長書案,屏風後露出一角床榻,一道高大的身影側躺著,薄被包裹下,勾出山巒般起伏的暗影。
靜謐黑暗中,方停歸的呼吸聲忽輕忽重,似乎在做噩夢。
“多大人了,做個噩夢,還嚇成這樣……”
長域低聲自語道。
他沒有越過那扇屏風,而是停在書案前,借著昏暗的光線,看著那一疊疊寫滿的信紙。
那些信紙上的字跡各異,但是大部分字句都缺少筆劃,難以辨認——長域明白,這是因為自己重傷未愈,靈力不足,無法支撐“探演術”勾勒出更多細節。
所以,隻能看到零碎的畫麵嗎?
長域輕歎一聲,收回手,正想轉身離開——忽然聽到背後傳來一聲極輕的“長域”。
“!”
長域瞳孔一震,扭頭回望,透過屏風頂部的木格縫隙,竟看到青年方停歸雙眼微眯,眉頭微蹙,麵色潮紅地看著自己——昏暗光線下,竟有一種兩人對視的錯覺。
怎麼可能!
長域震驚之餘,往側邊移了一步,卻看到對方的眼珠轉了轉,也緊緊跟著他移動。長域的後背頓時沁出冷汗。
難道這不是虛影?!
長域急忙回身,伸手去翻書案上的信紙,竟是觸碰到了實物,而且信紙上的字跡也變得清晰可辨——就在一眨眼之間。
“真是見鬼……難道探演術變成時光倒流術了?!”
仙道石!
一定是仙道石的問題......
感受到靈力聯係越發薄弱,長域顧不得更多,一掌拍開屏風,側頭喊道:“你把那小匕首放哪兒——”
話音戛然而止。
長域看到方停歸躺在榻上,裡衣大敞,露出肌肉分明的胸膛,薄被堆在腰間,此時,那薄被的褶皺正不斷起伏、變化。
青年一手壓在眼上,一手掩在被中,呼吸迷亂,額頭滲出細汗。
隨著呼吸越發粗重,薄被愈發起伏,他的薄唇緊抿,腰身弓起,終於,從喉間溢出一絲難以察覺的悶哼。
淡淡的麝香味逸散開來。
呼吸的餘韻中,方停歸喃喃地喊:“……長域……師尊。”
“……逆徒!!!”
長域腦中“騰”地一聲,隻覺得麵龐燒紅,驚惱交加。
他想也不想,上前一步,“啪啪”幾個耳光,結結實實甩在逆徒臉上,掌心火辣辣地疼。
居然真的不是虛影!
長域又怒又驚,腦中想著“探演術”,手上反應便慢了半拍——猝不及防間,手腕被人狠狠扣住,緊接著一股大力傳來,他腳下踉蹌,直挺挺地倒在榻上,被人緊緊壓製住。
抬臉,隻見一雙鳳目微眯,森然地攝住自己:“哪來不長眼的——呃!”
長域才不會受人鉗製,被壓製的下一秒,便抬起右腳,狠狠踹向方停歸腰側:“你這逆徒,敢這樣對我說話!”
方停歸吃痛側身,手掌卻沒有因此放鬆半分,依然緊緊鉗住師尊的手腕。
長域蹙眉側頭,餘光中瞥到方停歸怔愣的目光,對方顯然認出了自己,便怒道:“你愣著做什麼,還不起開!”
誰知,方停歸竟是一反常態,不僅沒有聽從,還俯身上前,將師尊壓製得更加緊迫:
“師尊,是你回來了?真的是你回來了嗎?可是為什麼悄無聲息,為什麼沒有人告訴我?我方才還在做夢,難道這隻是我的……”
說到這裡,他抿起嘴唇,認真地注視著長域。
目光灼人。
方停歸身上的薄汗未消,帶著一陣強勢、熱烈的味道,霸占著長域的感官。
長域用力掙紮,已是用儘全力,可是傷勢未愈,在正值盛年的方停歸手中,根本占不到上風。反而被壓住雙腿,鉗住雙手,以一種任人宰割的姿態,被徒弟壓製著。
後者從未遭受羞辱,瞪著徒弟的眼睛,盛怒之餘,胸中燃起強烈的羞恥:“你這——你這欺師滅祖,以下犯上的逆徒,滾下去!”
說著,用力曲肘,狠狠撞向方停歸的側臉。
由於受人壓製,這一擊力道不強,方停歸隻需稍稍側頭,便可躲開。
但他卻一動不動,生生受下一擊,臉側頓時通紅一片。
長域怒氣衝衝地瞪著他。
卻見逆徒神色輕動,長眉舒展,竟是一副“幸好如此”的慶幸神色。他眸光顫抖著,嘴角扯出笑意,眼眶也漸漸紅了。
“師尊,真的是你,你真的回來了,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好久……”
淚水劃落,方停歸又哭又笑,他手掌一滑,緊緊握住長域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師尊,你是不是很生氣?我,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氣的,你再打我幾下,消消氣好不好?我好久沒見過你,我,我真的——”
一滴熱淚砸在長域臉上。
方停歸深深擁住長域:“我真的,哪怕下一刻死在這裡,我也願意。”
“……”
這個擁抱如此緊密,長域差點喘不過氣來。
他下意識伸手去推,對方卻是不管不顧,手臂肌肉鼓起,用力讓兩人貼得更緊,仿佛要揉為一體。
“你這——成何體統,還不快起來!”
長域咬牙,隻恨自己沒有完全恢複,一把年紀,竟要遭受如此人間酷刑。
耳畔傳來方停歸悶悶的聲音:“師尊,我不想,你就容我放肆一回……”
“你!”長域一陣惱怒,掌心催動靈力,想用業火灼燒,又怕真的留下傷疤——隻好半熱不熱地貼在方停歸頸側。
誰知,這逆徒竟順著他手掌的方向,輕輕蹭了蹭。
活像被遺棄的流浪大狗。
“你……”
長域想起自己“死”後,少年方停歸萬念俱灰,恨不得緊隨其後的畫麵,心下一酸,就像漏了棉的布老虎,再也威風不起來。
嘴還是硬的:“看你沒出息的樣子!”
方停歸不說話,將臉埋進長域的頸窩,深深吸氣。
“……”後者隻覺得後背發毛。
罷了,“探演術”能夠維持的時間……也快到了。
就當做沒發生過!
長域閉上雙眼,隻當自己在入定,他一秒秒數著時間——卻怎麼也無法忽略,抵在腰間的灼熱硬度。
乾!
逆徒!
竟敢頂撞為師!
還敢,還敢亂蹭!!
長域餘怒又燒了起來,最終忍無可忍,揪著方停歸後腦的頭發,揚手甩了一耳光。
“還敢得寸進尺!”
方停歸摸著側臉,並不生氣,濕漉漉的眼中還有一分期待:“師尊,我——”
他的薄唇紅潤,在朦朧燈光下,輕輕開合著。
長域心尖微動。
下一秒,他卻覺得身體一輕,身周萬籟俱寂,聽不見對方的聲音。
“探演術” 極限到了。
長域的頭發、衣擺無風自動,空氣中蕩開一陣透明波紋,扭曲出神秘的符文。
緊接著,他的身體飄飛而起,往符文中央緩緩靠攏。
長域看到方停歸一臉驚疑,伸出雙手,拚了命去抓自己,卻隻能一次次穿透而過。
他的神色越發失控,似乎在大喊著什麼,但是被一股無形的屏障隔絕,無法傳出絲毫——意識到這一點,方停歸的神色變得無比絕望,他伸長手臂,虛虛張開懷抱,卻無法留住分毫。
師尊——
長域看到方停歸重複著這個口型。
長域俯視著自己的徒弟,忽然回想起第一次看見他的情形,少年虛弱地躺在花枝下,望著天空,也是那樣一副萬念俱灰的神態,仿佛全世界都與自己無關。
這一刻,方停歸眼中同樣閃著絕望而悲憫的光。
那個小小少年的身影,與眼前高大的青年重合在一起,他好像被牢牢困住,從未長大過。
一股難以言喻的悸動,潮水般打向長域,他忽然感覺自己要做些什麼,就像很多年前一樣,向那個絕望的少年伸出手——
於是,他俯下身,虛空托住徒弟後腦,輕輕抱住。
一個溫柔而柔軟的擁抱。
方停歸。
長域無聲自語道,你會變得強大、自由。
你會實現自己的抱負,追尋自己的大道——
哪怕沒有我,你也依然堅韌、勇敢、執著,成為修界的不敗傳說。
走下去吧,放下一切,堅定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