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地吃完午飯,王章收拾了餐桌,擦乾淨桌麵,其餘人都坐在原位上。
手邊事情有些多,長域並不是愛管事的性格,實在有些頭疼,便對淩恨月點了點頭:“阿月,有什麼沒做完的事情,你來說吧。”
“好。”
淩恨月雙手自然放在椅子上,脊背挺直,那是他年輕時留下的習慣:“方才吃飯前,我和阿追去見了華穹門現任的掌門人,他先是帶幾個人向我道了歉,送了一些禮物賠罪——不過都是尋常玩意兒,我沒收。
“然後,他說自己有要事,需要請教師尊和大師兄,沒說具體情況,隻是帶著幾個弟子在山下等著。”
長域想,所謂的要事,無非是有關登仙梯的感受、經驗和想法。但那是方停歸強行逆轉天命,留下的爛攤子,和自己有什麼關係?
如今方停歸的事告一段落,他沒理由繼續蹚渾水,不去。
淩恨月目光輕掃,看到師尊目露無奈,大師兄麵沉如水,心裡有了定數,便繼續道:“還有雁門派的事——阿追,你先讓王章給他們道過歉,我再繼續說吧。”
陳墨追聞言,側頭瞥了王章一眼:“還不快去?”
“是,師尊。”
王章於是起身,麵朝丘氏爺孫的方向,抱拳躬身,端端正正地行了三個大禮:“在下行事魯莽,多有得罪,還望兩位大人不計小人過,多多包涵。”
丘瑾撇過頭沒有說話。
丘遠山並不是小氣的人,雖有不快,卻還是點頭道:“罷了,都過去了。”
“多謝二位海涵。”
王章低著頭,退到陳墨追身後。
“好,那我繼續往下說。”淩恨月點頭,繼續道,“由於丘瑾身上,也出現了那種修為停滯的怪病,阿追就替他看了看。查得經脈並無異常,但是靈力一旦達到某個程度,就會主動消散,無法保存在經脈中,懷疑是——大師兄,這個可以說嗎?”
方停歸不置可否:“這裡沒有外人。”
“好。”淩恨月沉聲道,“經過我和阿追這幾天對雁門派功法、典籍的研究,懷疑與你們門派的鎮派之寶,仙道石有關。阿追研究了一些湯藥,也許可以減輕修為停滯的症狀,但想要徹底解除,還要經過一番試驗。”
仙道石?
丘遠山和丘瑾對視一眼,若有所思。
長域聞言,卻是瞥了方停歸一眼,心道,又是你惹的爛攤子——
真會給為師找事。
不過,那仙道石究竟是什麼東西?既能引發天道,開啟登仙梯,又能產生奇怪的影響,讓一個門派的年輕人修為停滯,斷送未來……這種東西,若是繼續在世間流傳,想來會引發更大的災禍。
想到這裡,長域坐直了身子。
他身旁的方停歸輕輕抬眼,目光如蜻蜓點水般,在長域的側臉一掃而過。
僅僅看到師尊微蹙的眉頭,方停歸已經明白,對方心中的疑慮和打算——師尊雖然性格灑脫,不為俗事所困,但是他亦是俗世中人,俗世中亦有師尊牽掛之事。
心念微動間,方停歸的嘴角,彎起一抹極細微的弧度。
那邊,淩恨月喝了口茶水,頓了頓,繼續道:“正經事已經說完了,還有些節外生枝的。在師尊和大師兄昏迷期間,淵界和仙門都來過幾批人,想要探望你們,都被我和阿追打發走了。
“但是如今,整個修界都在注意雪山的動向,為平風波,總要你們出麵給個結果,才能蓋棺定論。”
長域立刻道:“我生性內向,不喜見人,讓方停歸去。”
你生性內向嗎?
角落裡的丘瑾聞言,在心裡嘀咕道,當初第一次見麵時,說出“以花敬茶”的時候,可看不出有多內向。
而且這種事,一般都是長輩出麵,比較妥當一些,否則容易落人話柄。
但是丘瑾瞥了方停歸的衣擺一眼,又覺得,他的資曆也夠格了,至少修真界沒有人敢當麵質疑他。
隻聽方停歸淡聲道:“好,通知張望——讓他三日之後,帶著淵界幾個大部族的領主,一起上雪山來——你去通知。”
說著,抬手指了指丘瑾。
“啊?我嗎?”丘瑾指著自己,一臉茫然,“我?”
“前輩讓你跑個腿幫個忙,你就去。”丘遠山瞪孫子一眼,摁著他的腦袋,強迫他彎腰點頭。
“誒,爺爺你彆這麼用力……”
“哈。”長域看得有些樂了,他擺手掩住笑意,道,“要緊事說完了,該散便散了吧——小菇君,你帶他們出去。你們兩個留下。”
說著,指了指方停歸和陳墨追。
方停歸和陳墨追兩人對視一眼,又移開目光。
等人都走了,長域麵色沉下來,開門見山問:“仙道石在哪裡?”
陳墨追看向方停歸。
方停歸卻是看著長域,眉頭微動,道:“師尊,你彆生氣。”
“你先拿出來。”
方停歸於是拿起桌麵上的小書冊,正是之前他翻看的那本。
他將書冊翻開,指尖輕撫某行小字,書頁頓時亮起淡淡白光,凝結成一柄小巧的匕首,怦然墜落。
長域伸手接住那柄匕首,舉在眼前,仔細端詳著。
這隻是一把普通的石製匕首,由較薄的石片和粗布纏繞而成,暗紅石片上閃著點點金光,仿佛是某種金屬礦石,除此之外並無異常。
總覺得有點奇怪。
長域蹙著眉頭,卻無法找出心中異樣感的來源。想起之前陳墨追說“它可以溶解修士靈力”,他沒有多動,輕輕放在了一邊。
“這東西暫且歸我保管了。”
方停歸遞上那本藍色封皮的小書冊:“師尊,這是封印仙道石的容器。”
“好。”長域伸手接過,隨意翻了一下。
隻見書冊上寫滿了彎彎繞繞、長域看不懂的文字,他挑挑眉沒說什麼,起身瞥了方停歸一眼:“走吧,你都傷成這樣了,早點回去休息。”
說罷,率先往小洞天的出口走去。
在他身後,陳墨追也慢吞吞地起身,推著方停歸的輪椅往前走。
兩人看似沉默,眼神卻時有碰撞。
陳墨追把指尖搭在方停歸頸側,感受到對方雜亂的脈搏後,他微微擰眉,看向方停歸的眼神多了幾分埋怨。
強行抽出魂魄,衝擊登仙梯,把自己傷到這個地步,還執意替師尊渡血療傷,難道真的不想活了?為什麼之前一直強撐著不說?
方停歸拂開他的手,眼底平靜。
師尊是為了他,才會陷入精血儘失、體虧靈虛,甚至魂魄不穩的狀態,昏迷三天三夜,他理應儘力相救。
陳墨追抿唇,難道三師兄和他不行嗎?
方停歸搖頭。
你們不是劍修,破不了師尊經脈中的護體罡氣。
陳墨追還想表示什麼,隻是他們已經走到小洞天的出口,隻好收回視線,默默把方停歸推了出去。
走出小洞天,頓時豁然開朗。
隻見白雪與黑石交錯輝映,山風冷然。
陳墨追想和師尊說幾句話,可長域卻沒有停留,拉上門口曬太陽的小菇君,步履匆匆地回了洞府。
方停歸則默默注視著他的背影,捕捉他衣擺飄動的軌跡,直到那截青色衣擺消失在拐角處,才收回目光。
側眸,對上陳墨追複雜的目光。
“大師兄,你……”
陳墨追不知道如何開口,他方才從方停歸眼中看出了許多情緒,執著,貪戀,依賴,還有不加掩飾的渴望。
豐沛到仿佛要溢出的情緒,落在淡漠眉眼間,竟蕩開一種令人沉默的震撼。
可是,可是——
陳墨追想說“沒有結果”,但轉念一想,自己也曾跨越千裡,隻為追殺仇人,又把話吞了回去。
陳墨追自認沒有資格,也勸不動自己的大師兄。
他隻能深深看著對方的眼睛。
方停歸卻垂下眼,淡聲道:“又如何呢。”
愛上不該肖想的人,又如何呢?
沒有結果,又如何呢?
方停歸眼前浮現出雪山草甸上,師尊靠在自己肩頭,眉頭緊皺,氣息急促,每一次呼吸都帶出大量鮮血,仿佛下一刻就要失去生命的模樣,指尖輕輕顫抖。
那天,他的右肩衣衫被血浸得透濕。
黏膩的觸感至今揮之不去,鼻尖血腥味仍在蔓延,悔恨折磨著方停歸的身心。
他終於明白,自己一廂情願的所作所為,簡直愚蠢至極。
方停歸一遍遍地問自己,你自己的癡心妄想,憑什麼要師尊付出代價?是你自己道心不穩,憑什麼要師尊救你於水火?他的善良,他的勇敢,難道是遮掩你自私行徑的遮羞布嗎?!
方停歸,你究竟是愛他,還是用愛綁架他?
你已經失去過一次,難道要重蹈覆轍嗎?!
方停歸不敢再想下去。
哪怕他拚儘全力,耗費半生修為救回師尊,哪怕師尊如今生龍活虎,與往常無異——
可是方停歸忘不了師尊奄奄一息的樣子。
方停歸更忘不了,初見師尊時,陽光下他神光溫柔的眼睛。
師尊不愛我,又如何呢。
方停歸望著雪山之外,青山黛色融向蒼藍天穹,長河環繞潤澤勃勃大地,他明白,那才是師尊的大愛所歸,師尊是心懷天下之人。
他亦是蒼生之一。
既然如此……
方停歸在心裡默默想,師尊不愛我,又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