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朗照,丘瑾短暫休息之後,又提起長劍,認認真真地練了起來。
這次丘遠山沒有出言指點,隻是眯著眼睛,盤坐在一旁看著孫子舞劍,偶爾讚許點頭,偶爾微微蹙眉。
丘瑾其實很期待,方停歸能像之前一樣,再出言指點他幾句。
隻是,方停歸問過他的師門之後,便收回了目光,低頭翻看著膝上的書冊,沒有要開口的意思。
傳聞的上尊大人性情孤清,淡漠寡言,果真分毫不差。
丘瑾不免有些失望,心想,他師尊可是健談得很,卻教出了一個——呃,罷了,丘瑾沒膽子繼續想下去。
那可是上千年來,唯一一位有能力衝擊登仙梯的修士啊。
高手,大能,一代宗師。
不知道他從前練劍的時候,會不會被師尊訓斥……
丘瑾想到這裡,偷偷瞟了雪地中的方停歸一眼,隻是他剛看到一截墨染的衣擺,便連忙收回目光。
不該看的彆看,不該聽的彆聽,謹言慎行!
就在少年走神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一道帶笑的聲音:“喲,想什麼呢,小嬌花?”
丘瑾仿佛被踩了尾巴的貓,猛一回頭:“你才是一朵嬌花罩——”
卻看到一張年輕俊秀,笑意盈盈的麵龐。
桃花眼,高鼻梁,嘴角略微勾起一抹弧度,正是臥床多日,出來散心的長域。
丘瑾不由得一頓,低頭老老實實道:“長,長域仙尊。”
少年雖然低著頭,手卻不老實,在劍柄上扣來扣去,滿腦小心思都寫在手上了。
還是少年人有意思。
長域哈哈一笑,負手道:“我徒弟親自下廚,準備了一桌飯菜——恰好有些事要在飯桌上說,你們也一同來吧。”
說著,他轉身,卻看到方停歸正靜靜地望著自己,寥落的山風拂過他膝頭,翻動書頁,他攏起衣袖道:“師尊,你的傷勢可好?”
“小傷,多出來走走,過幾天便無礙了。”
長域看到方停歸,心裡還是有一絲氣憤和不自在,本不想多嘴。可是山風吹來,他看到徒弟的衣擺微晃,那衣衫單薄的樣子,又忍不住皺眉:“你自己倒是元氣大傷,怎麼不多穿幾件衣服,就在冰天雪地裡瞎晃。”
“好……咳咳。”方停歸說著,忽然蹙眉咳了起來。
他咳得麵色都有些潮紅,以手掩唇,卻還是說:“我沒事。”
長域抿起唇,上前推起他的輪椅:“先走吧,找你小師弟拿些藥吃——至於你們,”他回頭看向丘氏爺孫,“也跟我一起來吧。”
丘遠山與丘瑾對視一眼。
老人點點頭,少年於是收起佩劍,兩人並肩跟了上去。
雪山之巔的麵積不大,攏共隻有兩三個冰窟。長域占了最大的一個,當做洞府,方停歸占了一個麵積稍小的,便隻剩下一個麵積最小的,進不去人。
從前有一段時間,長域熱衷於結交朋友。為了招待來自四麵八方的客人,他費心思鑽研許久,在最小的冰窟裡麵,開辟了一處秘境,大約有一處農家院落大小,專門用來招待親友。
長域將其取名為“小洞天”。
小洞天的位置隱秘,開啟方式也很複雜,隻有長域和小菇君能夠直接進入,並且把人帶進去。其它人必須通過一係列的陣法考核,才能成功進入。
長域推著方停歸的輪椅,來到一處雪壁前,抬手輕揮,空氣蕩開一圈圈透明的波紋,一方小世界悄然顯露。
“進去吧。”
迎著撲鼻而來的飯菜香味,長域心情好了許多,推著方停歸走進去。
此時,小洞天內,一張簡單的木製長桌旁,一名黑衣青年正在擺碗筷。
一抬頭,他正好看到長域推著方停歸進來,身後還跟著丘遠山和丘瑾,幾人視線相接。
丘遠山“哼”了一聲,撇開目光。
黑衣青年麵色一僵,放下手裡的碗筷,拱手道:“弟子王章,見過師祖,見過大師叔,見過——見過丘老前輩,丘小公子。”
這一聲“師祖”落在長域耳中,顯得有幾分舒心,他問:“你師父呢?”
“小菇君前輩說,雪山上來了客人,他和三師叔一同出去招呼了。”
除了丘氏爺孫倆,雪山上還有其它客人?
長域眉頭微動:“仙門百家來人了。”
衝他和方停歸來的。
至於他們的目的——長域以最壞的目的揣測,大約是看他們師徒倆死了沒有。
丘瑾看到王章,原本還有些彆扭和不悅。此時聽到“仙門百家”派人拜訪的消息,也顧不上舊恩怨了,忙道:“這兩天我和爺爺住在洛水城下,看到淵界的人馬紛紛離開,回到了對岸的淵界。可是有幾個仙門的駐紮之處,還是人來人往呢。”
長域挑眉:“哦?都有哪些門派?”
丘瑾咽了咽口水,餘光掃到方停歸也看著自己,壓下緊張,鎮定道:“大約有,茅山道派,歸一劍宗,無極拳……還有華穹門。華穹門是如今仙門百家的領頭羊,他們的掌門張望張宗主,也就是之前登仙大會上,手拿拂塵,代表仙門百家說話的那位。”
“看來你了解不少,給我仔細講講當時的情景。”
丘瑾點點頭,把當時仙門混亂、張宗主出麵鎮壓,後來情況惡化,幾個宗門帶頭鬨事,淵界人馬出麵阻攔……等等和盤托出,長域靜靜聽著,不時點點頭。
聽完,長域指尖撫了撫下巴,忽然問:“那張宗主在一開始那樣大義凜然,後來怎麼不露麵了?不應該出手製止嗎?”
丘瑾搖頭:“不知道,當時局勢混亂,我和爺爺衝過去抱起淩靈,就躲到大石頭後麵去了,有段時間沒有探頭。”
“你倒機靈。”
長域擺擺手,沒有糾結這個問題,隻說:“行,不算什麼大事,等阿追和阿月回來便開飯吧——隨便坐。”
說完,轉向王章:“給我倒碗水,再拿些煥靈丹,回春散還有斷骨草過來。”
“好。”王章的動作很麻利,從芥子袋中清點出對應藥品,連同清水一起,雙手遞給長域。
長域把回春散倒進水中攪勻,又將斷骨草撕成小段,撒在上麵,然後把一碗黃橙橙、飄著翠綠草葉的藥湯遞給方停歸:“先吃兩顆煥靈丹,再喝這個藥……多穿衣,少亂跑。”
“多謝師尊關心。”
長域擺擺手,沒說什麼,拿起方停歸膝頭的書冊,放在一旁的桌上。
後者的衣袍有些亂了,長域順手替他拍了拍,撫平褶皺,就像從前照顧徒弟時一樣。
小孩子總是不懂事,動輒嬉笑打鬨,時常往野地裡亂鑽,滾得渾身亂糟糟的,頂著雞窩一樣的頭發,踩著暮光回家。
長域看著自己幾個徒弟的糟心樣,總是氣得發慌,連聲罵:“一群小惹事精,天天給我添亂。”
然後把徒弟挨個提到身前,拍掉他們身上的草葉、鳥毛,擰著眉頭讓他們排隊去洗澡,把自己處理乾淨之後吃飯。
從前照顧徒弟時,雞飛狗跳的日常猶在眼前,長域替方停歸整理衣擺時,並沒有想太多。
抬眼看到一雙亮如星子般的黑眸,他才反應過來,在心裡暗罵:“我怎麼這麼手欠。”
他若無其事地收回手,忽略方婷偉微閃的眸光,看向小洞天的出口,道:“小菇君他們回來了。”
果然,話音未落,小菇君的白發便出現在眾人麵前,在他的身後,淩恨月牽著淩靈,陳墨追背著藥箱,也陸續踏入小洞天虛幻的土地。兩個大人的臉色都有點沉重。
“師尊。”
“好,人都到齊了,先坐下吃飯吧,隨便坐。”
說完,長域率先落座,小菇君挨著他坐下。
輩分最大的人都發話了,其他人也紛紛落座,有師尊的挨著師尊,有爺爺的挨著爺爺。隻是眾人各懷心思,麵對香噴噴的飯菜,倒顯得有些沉默。
丘瑾坐在角落裡,小口地扒拉著飯菜,眼睛輕輕亂瞟。
傳說中的南懷島島主,陳墨追……嗯,比想象中年輕很多,白頭發,難道是小菇君的長輩?
身邊那個黑衣服,應該是他徒弟……手段狠辣,看起來有點虛偽,討厭他。
有過一麵之緣的帝君前輩,還有他的玄孫女,坐得端端正正,神色看起來比之前柔和了一些,但是依然十分威嚴……
不敢靠近。
仙門百家和淵界共同的傳奇,方停歸……
想到這裡,少年的視線微頓,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方停歸在長域麵前,和在自己麵前不太一樣,那種感覺很微妙。
雖然他的表情並沒有變化,一樣淡漠,仿佛和所有人都隔著一段距離。
但是丘瑾覺得,方停歸指點自己練劍的時候,那種淡漠是居高臨下,俯視一切的冷傲漠視。那時候,方停歸的沉默是他自己不願意多說。
而此時,方停歸的淡漠更像是一層薄薄的偽裝的殼,他在窺探外界,自己卻按兵不動。他有許多想說的話,卻選擇沉默,那種沉默是帶有不甘的。
為什麼呢?
丘瑾壓住內心的好奇,輕輕瞥了長域一眼。
後者坐在椅子上,姿態隨意,舉手投足卻很有幾分瀟灑。那種瀟灑是發自內心的,仿佛世間萬物,都沒有讓他留戀的存在,他就像一縷來去自由的清風,不會為誰停留。
清風嗎……
丘瑾忽然想,連方停歸都兩百多歲了,那長域又活了多少年?他的言行舉止,既沒有老人的暮氣,也比年輕人通透從容許多,讓人很容易產生親近感。
不知道為什麼,丘瑾腦海中晃過他第一次看到長域的畫麵,還有爺爺那聲不屑的“小白臉”。
小白臉嗎?是挺好看的。
少年想著,又抬眼看向對麵的——
等等,方停歸為什麼在看自己,他的表情好冷漠!
那眼神幽深涼薄,宛如一片利刃,刺得丘瑾連忙收回目光,心頭突突狂跳,悶著頭不敢亂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