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瑾覺得自己這幾天簡直是撞邪了。
先是莫名其妙被南懷島盯上,幾度追逃,發現南懷島幕後之人,竟是大名鼎鼎的“淵界上尊”方停歸的師弟。接著又蹦出一個不怒自威的“帝君前輩”,聽到這個稱呼,丘瑾已經猜出了他的身份。
一百多年前,君臨天下的人間帝君,淩恨月。
他還沒死啊?
還蹦出來救人?
丘瑾心裡不停地犯嘀咕,麵上卻十分文靜,坐在房間角落的椅子上,乖巧地聽大人們講話。
不管麵對什麼人,丘遠山說話都是直來直往,剛毅不折:“帝君前輩,你的輩分比我大得多,我喊你一聲老前輩也是受得住的。多謝老前輩今日相助之恩,日後若有幫得上忙的地方,前輩儘管開口。”
淩恨月微微點頭,隻問:“你這幾天,是不是見過什麼人?比如一個總是笑眯眯的,很愛開玩笑的年輕人。”
丘遠山了然,原來是借了那小白臉的光,想來是帝君前輩的某個小輩:“是,他身邊還有一個不愛說話的白發少年,”
“白發少年?”淩恨月頓了一下,指著丘遠山的左手手臂,“你的傷口是它包紮的?”
“是,不知道他用的哪種絲線,效果比普通的金瘡藥還好。”
淩恨月沉吟片刻,又問起丘遠山的來意。
後者沒有隱瞞,完完整整地描述了雁門派遭遇的問題,說完之後,他略帶期待地看著淩恨月的眼睛,希望從這位老前輩口中得到指點。
後者卻隻是點了點頭,神情沒有絲毫波動:“好,我知道了。”
丘遠山詢問的話堵在喉間,他皺起眉頭,朝孫子遞了眼色。
“呃,帝君老前輩。”丘瑾下意識喊了一聲,望到對方深沉的眼睛,舌頭登時一麻,變得不受使喚起來。
他結結巴巴地說:“老,老前輩,您久居高位,見,見多識廣,可否指點小輩一二,也比,比我們暈頭亂向的好。”
淩恨月瞥了他一眼,眸中神光一閃。
他雖蒼老,可是舉手投足間絲毫沒有暮氣,說話也是沉穩有力,中氣十足。
“我專研陣法符籙,不擅岐黃之術,恐怕無法指點——但是我的師弟,也就是南懷島島主陳墨追,他的醫術獨步天下,他說能幫你們,就至少有七成的把握成功。你們若是有心,可以向他請教。”
丘瑾和丘遠山麵麵相覷。
可是,他們已經拒絕了南懷島兩次,誰知道有沒有第三次機會?
進一步講,就算南懷島眾人第三次找上門,誰知道他們打的什麼主意。費這麼大功夫,去對付雁門派這種無權無勢的小宗門,隻怕索取的報酬太大,他們根本支付不起。
丘瑾猶疑開口:“老前輩,恐怕……”
“等等。”淩恨月卻像突然想起什麼,看向丘遠山問,“你們雁門派是不是搬遷過?從前不是在西北的吧。”
“雁門派傳承千年,曾經也是數一數二的大門派,位於東南方向的雁門山上,四百多年前才搬到西北。”
“我大約猜到了。”
淩恨月若有所思,點頭道:“你們雁門派與我們師門恐怕有些淵源,我師弟他——大概是因為這件事,才注意到你們的。
“你若有心,準備一些門派的卷宗典籍,過幾日去南懷島走一趟吧。”
丘瑾小聲問:“為何要過幾日?”
淩恨月看他一眼:“兩日之後,便是我師兄的登仙大會,整個仙門都會因此震動,你敢亂跑?”
丘瑾打了個寒戰,默默縮起脖子。
大人物說話總是意有所指,說一半留一半,他連試探都不能太明顯,扮演一個初出茅廬、莽撞無知的少年真是要累死了。
他想,這個帝君前輩如此嚴肅,倒是教出了一個和氣跳脫、愛說愛笑的弟子……呃,叫什麼名字來著?
好像是姓常?
“好,該說的已經說完了。”淩恨月拂袖起身,牽起淩靈的手,“我在此處留了一道陣法,可以庇護你們幾天,少在外麵亂走。”
說罷,他身周的光線微微扭曲,身影頓時消失不見。
落閒小院內,偌大的廳堂中,隻剩下了丘遠山和丘瑾爺孫二人。
丘瑾左右看了看,小聲道:“爺爺,原來這些前輩隻是隱退……其實身體還很康健啊。”
丘遠山卻是繃坐在椅子上,眉頭深鎖,喃喃自語:“仙門與淵界之間相安無事百年,各路英雄紛紛隱退,追尋大道,卻被方停歸捷足先登——隻怕今後日子不好過,我們雁門派勢單力薄……”
“…………”
房間內陷入短暫的沉默。
丘瑾率先發問:“不如給我講講,這位帝君前輩從前的故事?小輩才疏學淺,還沒讀完《忘川名人傳》呢。”
“哦……好好好。”
丘遠山愣了一下,從沉思中回過神來,耐心地解答孫子的疑惑。
“這帝君前輩是方停歸的三師弟,名叫淩恨月。據說他是人間帝王遊曆江南時,與一位繡娘所生,後來修行仙道,在人間闖出了幾分名氣。他十七歲被認回宮中,成了太子,不到一個月便繼承皇位,君臨天下。
“他精通符籙之術,奇門陣法更是獨步江湖。因此雖然身在俗世,仙門也對他敬仰三分。
“他偶爾會參加仙門中舉辦的論劍大會、清談盛會,所有人都知道他與方停歸的關係。當時方停歸統領魔族,名聲並不好聽,許多人懷疑他是要率領魔族,攻占仙門領地,說他是狼子野心,忘恩負義。
“不過,因為當時的帝君前輩並沒有疏遠方停歸,二者之間往來頻繁,仙門中人礙於帝君的麵子,對方停歸也寬容了一些。”
聽到這裡,丘瑾忍不住插嘴問:“爺爺,這樣聽起來,這位帝君前輩可不算壞人啊?你之前又說他們師兄弟幾個……為什麼?”
“就你記性好。”丘遠山瞪孫子一眼,“聽我繼續往下講。”
“嘿嘿,我認真聽著呢。”
丘遠山於是坐直身體,繼續講。
“這位帝君前輩登基後十幾年,把人間治理得井井有條,也省去仙門的許多瑣事,十分受人尊敬。隻是後來……後來他有了孩子。
“人間的事務最難理清,尤其是帝王之家,其中明爭暗鬥、爾虞我詐之事,數不勝數。誰也不知道說不清其中發生了什麼。
“總之,他的皇後薨逝,兒子也死了——這種事發生一次,倒也沒什麼,隻能說世事無常。可是後來,他後宮中的妃子接二連三出事,死狀淒慘。
“他的子嗣凋零,最後隻剩下一個兒子。他把兒子送到仙門修行,總算是撫養長大,理所應當被立為太子。太子聰慧好學,姿容出挑,在仙門中也十分有名,他二十歲生辰時,還邀請了仙門中人前去敘舊。
“可是,就在太子生辰宴上,當時的帝君前輩卻因言語不合,與兒子大打出手,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無意間說出了當年宮中人丁凋零的真相——原來是帝君本人生性多疑、冷血薄情,親手將妃子們逼死的……”
丘瑾神色一怔:“這……”
丘遠山搖了搖頭:“大庭廣眾之下,眾目睽睽,此事做不得假。仙門中人見此情形,便一擁而上,與太子聯手製服了帝君——你也覺得奇怪是不是?其實,帝君前輩他雖然精通陣法符籙之術,劍法和拳腳功夫卻平平無奇,但是太子在仙門修行之時,專精劍術,才能在眾人的幫助下險勝一籌。
“仙門中人不便插手凡間俗事,在宮中待過半天便離開了。後來才聽說,帝君在人間所作所為引發眾怒,坊間擁護太子的呼聲越來越高……一年之後,太子發動宮變,登基為新帝。
“退位後的帝君,被囚禁東宮,從此鮮少出現在世人眼中。後來時異勢殊,人間歲月流轉了幾十載,繼位後的太子在皇宮病逝,臨死前最後一個心願,就是想見見昔日的仙門好友。眾人接到消息,便趕去見了他最後一麵,隻是瞧了一眼,他便闔目長辭。
“後來,有人在皇陵——也就是皇家陵墓前,見過帝君前輩。他成了散修道人,在人間雲遊十幾載,那時江湖上還有他的傳說,但是最終也銷聲匿跡,直到如今。”
丘瑾聽完,想起那個文靜普通的紅衣少女:“帝君前輩手裡還牽了一個小女孩兒,是他的孫女,不,是他的後人嗎?”
丘遠山敲了敲桌麵:“也許是吧。我上次聽說人間的消息,還是江山易主、改朝換代。
“世事就是這樣,風水輪流轉,誰也不能得意一輩子——此番帝君前輩出山,想必是因為他師兄。隻是不知道陳墨追又打的什麼算盤,從前沒聽說過他就是南懷島的島主,隻是聽說他和方停歸一直不睦。”
丘瑾咂舌:“這種秘事爺爺也知道?您老人家不是說,隻在背後罵人,從不議人長短的嗎?”
“那是你奶奶好奇心重,總纏著我打聽這些事!”丘遠山瞪孫子一眼,“自從你奶奶走後,我便徹底不關注這些了。你真是口無遮攔,顯得能耐!”
“我,我就是問一問……”
“問什麼問,這有什麼好問的!無非是方停歸在的場合,陳墨追從來不會參加,他們從來不在一起露麵,也不談論與對方有關的事,形同陌路罷了。”
“哦……”丘瑾摸著下巴,喃喃自語道,“那南懷島為何針對我們雁門派,私底下偷偷做這些小動作,難道是想阻止方停歸登仙?”
丘遠山一愣:“倒也——不對,你一個小孩子,彆瞎猜!”
“我就說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