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域原本隻想在躺椅上休息片刻,結果躺著太舒服,周圍又十分安靜,乾脆睡了一覺。
迷迷蒙蒙醒來時,他的身上還蓋了一張薄毯。
還是家裡好,打瞌睡都有人蓋毯子。
其它人呢?
長域晃晃腦袋,起身走到冰窟口,被山風吹得眯起了眼,正要伸手去擋,一把油紙傘便罩在身前,擋住了呼嘯的冷風。
“師尊,夜裡風寒,記得添衣。”
方停歸遞上一個白色的芥子袋,道:“這是我之前收集的天材地寶、靈器法符,還有各種用得著的小玩意兒,都交給師尊解悶兒。”
長域迎著他期待的目光,沒有推辭,收下了那個芥子袋。
指尖摩挲著光滑的布料,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問道:“對了,你為何要把自己即將登仙的事情宣揚出去,惹得仙門與淵界都蠢蠢欲動?打的什麼算盤,說來聽聽。”
“師尊可是為我擔心?”方停歸眼神一亮。
長域一頓,用滿不在乎的口吻說:“是啊,我可是你的師尊——換做是小燕子、阿月或是阿追,我也會替他們擔心。畢竟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在我眼裡你們都是我的孩子。”
方停歸一黯,沒有糾結這個問題,轉而語氣平穩地解釋道:“我臨時將清談會改成登仙大會,就是為了吸引仙門百家和淵界的注意力,儘可能吸引更多人,為我登仙做掩護。
“因為我是魔族出身,血脈中帶有深淵氣息,登仙梯對此十分排斥。如果直接召喚登仙梯,可能會導致失敗。需要足夠多的仙門修士和淵界魔族來到雪山上,幾種氣息混合在一起,才可以乾擾登仙梯的判斷,為我助力。”
登仙梯就是修道者飛升成仙的階梯,修道者隻要成功邁過九階,才能脫胎換骨,飛升成仙。
長域是仙門出身,倒不清楚魔族修仙的種種困難,靜靜地聽他講述著,末了點點頭:“辛苦你了,如今的一切是你應得的。”
說罷,望向遠方燈火交織、金紅閃爍的黑色城池,問:“你與淵界的關係如何?”
“尚可。”方停歸道,“淵界人,也就是魔族,他們並非忘恩負義之輩。”
“那就好——你也知道,仙門之中不乏老古板,也有許多人見不得彆人好,私底下免不了小動作。若是淵界那邊也蠢蠢欲動,倒是麻煩了。”
長域側頭問他:“你知道南懷島嗎?”
他沒有忘記,原先追殺小菇君,向丘遠山和丘瑾爺孫倆下手的,都是這個名不見經傳的隱世宗門。
這個宗門為何要針對方停歸?
他們還會做出什麼舉措?
長域懶得揣測,他知道自己的徒弟心裡一定有數。
果然,方停歸停頓片刻,說:“師尊,那是小師弟創立的門派,就在……就在你之前墜入火山的那座島上。”
上一次,長域之所以
“哦。”
夜風吹拂雪粒,呼呼獵獵,夾雜著沙沙的細響。
長域垂眼望著月色下漆黑的山川,河流反射出絲絲銀亮的光彩,燈火城池也顯得渺小起來,看不清一粒人影。
他又問:“那阿月呢?小燕子呢?”
“阿月在洛水城中,三日之後,他也會來參加登仙大會。之後他打算去青城山找師妹。”
方停歸說:“師妹如今隱退了,阿月也不在江湖露麵,阿追隱居南海——自從,自從師尊離開後,我再也沒見過他。”
“你們都有各自的去處,也很好。”
長域掂了掂方停歸給的芥子袋,轉身走回冰窟:“夜深了,你好好休息。”
在他身後,方停歸撐傘站在原地,默默注視著他的背影。
如果長域回頭看一眼,就會發現,方停歸手中的油紙傘都傾斜在外,擋住了吹向身側的寒風。他自己卻被寒風吹得發絲淩亂,衣擺翻飛。
可是長域的背影沒有停留。
“……師尊。”
方停歸默然片刻,輕歎般喃喃自語。
與師尊重逢前,他的心中百轉千回,說不清的執拗懊惱,固執地與自己較勁——師尊回來後,他的滿腔怨惱卻頃刻間灰飛煙滅,隻是默默望著闊彆已久的心上人。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方停歸驚覺,他似乎總是望著師尊的背影,期待有朝一日,能夠將其據為己有。
可是師尊是出世之人,向來隨心而動,不會為誰停留。
還能守候師尊多久呢?
方停歸收起油紙傘,抬眼看著漫天燦爛的星河,月色輕移,照亮夜空中輕薄如翼的飛雲,澄明透徹。
今夜月色極美,他本想讓師尊也看看。
隻是轉念一想,這是師尊的洞府,他在雪山上修煉了幾百年,什麼樣的景色沒有欣賞過?
方停歸黯下眼眸,他幾乎是自我折磨般,一遍遍地想:“那我呢?他有沒有遇見過像我這般的人?之前沒有,以後會不會有?我也是他偶然路過,轉眼便忘的風景嗎……”
山風漸強,他的手掌緊握成拳,淡漠神色下,眼神漸漸變得決然。
不,他不甘心,不認命。
————
“玄祖爺爺,您看著他們做什麼?”
洛水城夜市的一角,紅衣少女舉著糖葫蘆,側頭小聲問身側的老人。
“有點意思。”
淩恨月一手搭在少女的肩膀上,一手籠在袖子裡。
他觀察著遠處的一老一少,尤其是其中那名灰色道袍、左臂不自然垂在身側的老者。
那名老者正是長域曾經幫助過的丘遠山。
此時,他的孫子丘瑾正捧著一張地圖,側頭與他說話。
“爺爺,這地圖不夠精細,我們已經走到標記的地方了——怕是要再找找。”
丘遠山擰著眉:“淩劍宗辦事如此馬虎,竟然連一份地圖都畫不清楚。”
丘瑾寬慰他:“沒事,我們不差這點時間……”
“……”丘遠山默然片刻,歎道,“阿瑾,是我沒用,護不住你。”
“在我心裡,爺爺是天下一等的英雄好漢。”
丘瑾肩上背著行囊,扶著自家爺爺的胳膊,兩人在大街小巷中穿行、尋找起來。
看著兩人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淩恨月才收回目光,低頭問道:“方才有沒有聽清楚?”
淩靈毫不猶豫地點頭,把爺孫兩人的對話,一字不落地複述了一遍,還加上了自己的判斷:“他們好像遇到了麻煩,要去地圖上標記的地方。”
淩恨月輕輕點頭:“跟上去看看。”
“玄祖爺爺,那個老爺爺也是您的故人嗎?”
“他頂多一百出頭,我已經兩百多歲了,和你一樣,是小輩。”
“哦,那他是我們的遠房親戚?”
“不是。”淩恨月按著淩靈的肩膀,循著風中的味道,慢慢往前走,“我隻是聞到了熟悉的味道……小菇君的菌絲?”
他想起之前與方停歸見麵時,對方說過,師尊已經複活歸來。
他了解小菇君的脾性,對任何事情都漠不關心,除了師尊,誰也不能讓它主動出手救人……想來,那爺孫倆是見過師尊的,而且師尊還幫過他們。
淩恨月不是愛管閒事的性格,隻是他自認為是長域的弟子,如果師尊的朋友需要幫助,他不會坐視不管。
於是,淩恨月帶著淩靈,遠遠地跟著丘遠山爺孫倆。
他們七繞八拐,終於在一處僻靜小院前停下。
對照著地圖上的名字,丘瑾有些遲疑:“落閒小院……名字是沒錯,隻是此處為何如此安靜,不像有宗門駐紮——”
話音未落,嘎吱一聲,小院的大門被輕輕推開,門後幾道黑影閃過,快如閃電。
微風卷起落葉。
月光沒有照出其它人影。
丘遠山“唰”地拔劍出鞘,擋在丘瑾前麵:“裝神弄鬼做什麼,閣下出手便是。”
“長老不必緊張,我們島主邀您一敘。”
小院中走出一道高大的身影,正是曾與二人交手,出自南懷島的王章。隻是他此時兩手空空,並沒有攜帶兵器。
與上次在小巷中的情形不同,王章不僅沒有對爺孫二人刀劍相向,態度還十分客氣,甚至說得上尊敬。
他抱拳行禮:“淩劍宗宗主背信棄義,把你們的行蹤賣給南懷島,我已經替二位懲罰過了。二位隻需要跟我走一趟,南懷島保證你們不會出事——我們島主也聽說了雁門派遭受的困難,有心相助,希望二位給我們島主幾分薄麵。”
丘瑾從丘遠山背後探出頭:“說來說去,你們島主究竟是何方神聖?我們怎麼知道你說的話幾分真幾分假。”
丘遠山喝道:“你彆亂出聲,躲好!”
紫衣少年又縮回腦袋。
“我們島主……”王章猶豫片刻,閉緊嘴唇,對爺孫二人傳音道,“我們島主姓陳,雙名‘墨追’。”
丘瑾茫然看向爺爺。
隻見丘遠山眉頭緊縮,滿眼驚疑,也不管周圍有沒有人偷聽,直接問:“雪山那位的師弟?”
雪山那位......
方停歸的師弟?那不是傳說中縱橫仙門的大人物麼?
丘瑾靠在自家爺爺背後,腦筋飛轉。這樣的大人物,為什麼偏偏注意到了雁門派,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偏僻小宗門?
丘遠山還在問:“我們雁門派地處西北,從未招惹過彆人。此番是你們島主的意思,還是雪山那位的意思?”
王章傳音道:“雪山那位忙於修煉,這是我們島主的意思——他沒有惡意,隻是情況複雜,牽扯良多,需要儘快解決,所以我們之前出手莽撞了些——至於具體有何要事,島主想當麵談。”
丘遠山卻不想廢話,揮劍道:“我與你們沒什麼好談的,想動手便動吧!”
“爺爺……!”
丘瑾連忙扯他的衣袖,隻是看到老人皺著眉頭,嘴唇下撇,滿臉的不悅,隻好收回手。
王章歎了口氣:“丘長老,我們實在不想動兵戈,隻是你若不願配合……”
說著,他的背後悄然出現幾道黑色身影。
丘遠山抬起長劍,眼神銳利。
丘瑾也“唰”地抽出配劍。
一隻蝙蝠“撲啦啦”掠過上空,夜風清寒,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鐵鏽味。
氣氛變得劍拔弩張起來。
王章抬起右手,正要揮下——
遠處飛來一張黃色符紙,悄無聲息地貼在他的胸前,他還來不及做出反應,身體便不能動了。
怎麼又是胸口?!
王章似乎又感覺到了火焰灼燒的痛感,頓時脊背一麻。
就在此時,一道蒼老渾厚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你們南懷島就是這樣教養弟子的?好沒規矩,簡直無法無天!”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名黑衣老人牽著一名紅衣少女,信步走出黑暗。
老人的須發全白,眼角皺紋深刻,嘴唇乾癟,抿出一道威嚴的弧度。他的下巴微微抬起,帶著久居高位的氣勢,顯得不怒自威。而他身側的少女則神色平靜,麵容普通。
丘瑾忽然覺得這一幕有些熟悉。
就在昨晚,似乎也是……
“閣下,閣下是……”
王章遲疑問。
淩恨月瞥了他一眼:“看在你師尊的麵子上,告訴你一聲——我姓淩。”
“帝,帝君前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