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域在雪山上平靜地過了兩天。
方停歸不知在忙什麼,兩日來神龍見首不見尾。
隻是他偶爾會在長域的洞府門口站一會兒,向師尊問安之後,再默默離開。
至於小菇君,由於擔心長域的傷勢,他每天都會出門,尋找雪山上各種仙草、靈花,摘得滿滿一大捧,統統抱回冰窟。
這天,長域睡完午覺,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的身邊堆滿各種植物,簡直要把自己活埋了,真是哭笑不得。
他掂起一朵冰淩花,拿在指尖轉了轉,衝小菇君笑:“嘿你這個小蘑菇,人家剛剛開花,還沒積攢多少靈性呢,就給你摘走了。”
小菇君撓著白發:“我也不知道,反正在周圍隨便轉幾圈,就能發現一堆草藥。仙主多吃一些,好得就快一些。”
長域搖頭:“我不急。”
要緊的是徒弟的人生大事。
最後一夜了。
長域拂開滿地馥鬱花草,信步走出冰窟,俯瞰著下方群山縱壑,洛水環繞。山風吹來茫茫霧氣,長域的目光穿透那視線阻礙,徑自落在半山腰的草甸上。
隻見草甸上方,正漂浮著無數圓形蒲團,不受山風乾擾,上下律動著,仿佛彈奏著一曲悠長古老的曲調。
長域靜靜望著那些蒲團,忽然眉頭一動,抬頭看向天空。
傍晚的天空呈現薄薄的青黃之色,仿若暈開的水墨。一抹霞光掛在天邊,夕陽已經徹底隱沒在群山之中。頭頂有幾顆星子閃耀,卻看不見月亮的影子。
朔月之夜,萬靈寂滅。
長域心頭忽然閃過一絲陰霾,像烏鴉振翅高飛,翅膀擋住日光的瞬間,投下一抹濃重的黑影。
方停歸他……
長域微微蹙眉,方停歸是魔族出身,選擇在朔月之夜挑戰天道,登而為仙,本是十分明智的選擇。
可是為什麼,腦海中會閃過一片不詳的暗影?
“師尊。”
正當長域沉思之際,身後響起一道清冽的嗓音。
長域側頭,瞥見一截墨染的衣擺。
“站在那兒做什麼,有話就上來說吧。”
方停歸於是上前,保持著落後師尊半步的距離,卻沒有開口說話。
長域沒有沉浸在沉默氣氛裡,正聲問:“你在山下布置了什麼陣法?”
“隻是一道普通的聚靈陣——”
“說實話。”
“向三師弟請教,加入了一些鎮靈驅邪的秘術……”
“還想隱瞞我?”
“以及一些,剝魂離體之法。”
“方停歸!”長域強硬地打斷徒弟,回頭怒視,“你知不知道魂魄一旦離體,不到三刻鐘便會灰飛煙滅,永世不得超生?你真是——”
驀然撞進一雙黯然如夜的眸中。
隻見方停歸滿眼失落,頹唐地站在山風疏落處。
他的臉色十分蒼白,眼下淡淡烏青,眼角藏著紅血絲,不知多久沒有好好休息過。長風卷起他額前碎發,如同柳枝拂動水麵,他眸中神光明明滅滅,淡唇微抿,顴骨薄削,俊美之餘顯得有些可憐。
“師尊。”方停歸輕聲道,“你也要阻止我嗎?”
長域呼吸一滯。
他這輩子最見不得三種場麵,一是家國破碎,百姓流離失所;二是欺壓弱小,尤其是老弱婦幼;三是見不得彆人可憐巴巴的眼神,特彆是長得好看的人。
他這徒弟,本就生得眉眼精致、身量修長,隻是平日裡一副淡漠出塵的模樣,讓人下意識忽略他的長相。
此時一副眼圈微紅,失魂落魄,仿佛淋雨小犬的樣子,倒是顯得——
顯得彆有一番韻味。
長域在心裡扇了自己一巴掌。
真是衣冠禽獸,徒弟的生死關頭,他居然因為對方的一張臉想入非非。
為人師表,為人師表啊!
長域輕咳幾聲,語氣不像剛剛那樣強硬,但是依然嚴肅、冷淡:“我不是要阻止你,我是不想白白賠進去一個徒弟,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送死——陣法圖紙拿一份給我。”
方停歸眼神微動:“師尊……”
多大人了,還玩可憐巴巴那一套?
長域瞥過頭,不再看他那雙落魄狗狗般的眼睛,冷道:“你這逆徒,真是膽大妄為,無法無天,等一切平息之後,定要狠狠規訓你一番!”
說完,他拂袖轉身,丟下一句硬邦邦的“太陽落山前把圖紙送到我手上”,便大步走回冰窟。
他的背影走得迅速而決然,沒有回頭。
而方停歸則默默注視著那道青色的身影,直到他徹底消失在冰窟中,才輕輕收回視線。
他垂下眼睫,眸中已是一片冷淡清明。
師尊刀子嘴豆腐心,最受不了彆人撒嬌賣乖,方停歸一直都知道。
幼時學藝時,二師妹便總向師尊撒嬌,她每次用可憐巴巴的眼神看著師尊,師尊的臉色就會柔和下來,說話也溫和許多,最後任由她去。
三師弟和小師弟有樣學樣,每次闖禍,也故意擠出半包眼淚,睜大眼睛看著師尊。
於是師尊高高舉起的手就會垂落,竹條抽落的力度也大大削減,最後輕輕挨在徒弟身上。
“我讓你們亂跑亂逛,這就是教訓!”
隻有語氣還是凶巴巴的。
隻有方停歸沒有賣過一次乖,師尊從前常說他懂事。
但小孩子難免會惹出禍事,闖禍就要受罰。在師弟師妹們抹著眼淚,小聲抽噎的時候,方停歸總是站得筆直,任憑師尊如何懲罰,他都是一聲不吭,絕無異議。
兒時過往如塵煙散,眼前事逐漸清晰起來。
方停歸回味著師尊轉過身時,先是威嚴、冷怒,接著微微一怔,眼中劃過動容與驚豔的畫麵,還有他明顯軟化的語氣,心中醞釀出一絲驚喜和甜蜜。
方停歸翻過來覆過去地回想著,唇角漸漸勾出一絲弧度。
他想,原來師尊喜歡他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