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第一天,沉默。
長域躺在自己的洞府裡,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不對勁:“方停歸他為什麼不說話?”
小菇君說:“仙主,他本來就不愛說話。”
“可是,我總覺得他有話想跟我說,他為什麼不說呀!”長域抓抓頭發,翻身,看著小菇君說,“要不是他態度恭敬,我差點誤會他想占我洞府。”
小菇君欲言又止,止又欲言,糾結了片刻,還是說不出什麼話來:“他一直很掛念你的,你跟他多說幾句話吧。”
“可是過去兩百多年,滄海桑田,夠普通人輪回兩世了,我能跟他說什麼呢?”
長域扶額:“說‘幾年不見,都長得一表人才了,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這種?”
小菇君盤腿坐在冰窟角落,一塊光滑的冰塊上,聞言點頭:“他小時候你確實抱過他。”
“……那不一樣。”
長域往後一仰,倒回冰床上,看著頭頂針狀的冰柱:“他隻是看起來二十出頭,又不是真的二十出頭。兩百多歲,已經是不折不扣的老家夥了。”
小菇君說:“修道者的壽命,大概也就這麼長。”
“……嗯……”
冰窟內安靜了一會兒。
不行,要拿出師尊的派頭。
長域忽然一躍而起,問小菇君:“我從前收藏的那些雪蓮呢?你吃光沒有?”
小菇君搖頭:“那是仙主的補藥,我不吃。”
“我又用不了多少,都是留給你們吃著玩玩,固本培元的,不用節省。”
長域在冰窟角落裡翻出十幾朵雪蓮,給小菇君抓了一把,自己留兩朵,剩下都給方停歸。
“方停歸不是想登仙麼?我給我徒弟煉些丹藥,助他一臂之力。”
說罷,他手指收攏,將雪蓮碾成汁液,裝進一個小瓷瓶裡。接著右手手腕一翻,掌心業火幽幽燃燒起來。
小菇君望著他的手掌,擰眉道:“仙主,你的經脈……”
“小問題,不打緊——”
“師尊!”
冰窟洞口忽然傳來一聲輕喝,是方停歸提著幾盞夜明燈盞來了。他閃身來到長域身前,伸手蓋住後者掌心業火。
“你受傷了,少動靈力。”
長域側首,看到他長眉輕壓,眼角銳利,就像一把小刃輕輕觸到自己的皮膚,心下泛起一陣異樣感。
說話就說話,貼上來做什麼?
長域接過方停歸手中的夜明燈盞,隔在兩人之間:“小傷,不打緊——你先回去修煉,我煉好丹藥,待會兒去送給你。”
長域就像從前帶徒弟時一樣,嘴上說著話,手上還做著事。
他走到冰窟的各個角落,把夜明燈盞掛上去:“你師尊我彆的不行,亂七八糟的手藝特彆多,左右都是好材料,對你沒壞處。”
方停歸目光追著他的背影,啞然片刻,道:“多謝師尊關心。”
這語氣有點怪?
長域側頭,瞧了徒弟一眼,隻覺他神色專注,眼底翻湧,不知在想些什麼,卻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絲動容。就像雪山上巍巍綻放的一朵冰淩花,格外顯眼。
方停歸忽地抬眼,那欲言又止的神情,一下將長域拉回到兩百年前。
他仿佛又看到那個沉默寡言,辦事沉穩,總是擋在師弟師妹前麵,靜靜望著師尊的少年。
少年方停歸很懂事,幾乎從不闖禍、惹事,經常護著師弟師妹。每次徒弟們闖禍了,長域板著臉訓話的時候,他就會站在師弟師妹身邊,用探究而安靜的目光,靜靜看著師尊。
也不說話,也不求情,隻是看著。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長域迎著徒弟的目光,慢慢擰起眉頭,問道:“你是不是有話想跟我說?”
方停歸聞言一怔。
卻是抿緊嘴唇。
長域見狀擺擺手,轉身欲走,卻聽見身後傳來一身輕輕的:“我……”
長域側身回眸,望著自己這位本領高強的徒弟。
隻見方停歸抿了抿唇,抬眼注視著師尊的眼睛,認真道:“師尊,你還記得兩百年前,收我為徒時說的話嗎?”
“啊……”
長域看向洞窟頂,盯著一根最長最尖的冰柱,指尖輕點下巴,似乎在思考,實則腦海一片空白。
不是,他當時說的什麼來著?
乾。
忽然響起一聲輕笑。
長域看向方停歸,發現自己這位沉穩淡漠、喜怒不形於色的徒弟,嘴角竟掛著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仿佛水墨畫中一抹驚豔的朱紅,讓人看了還想看。
方停歸的眼神既像自嘲,又像釋懷:“你說我根骨卓絕,有上仙之姿。”
長域恍然大悟,撫掌道:“是是是,是有這麼一回事。”
不過當時怎麼想的來著?
忘了。
長域麵不改色,順著方停歸的話往下說:“你如今有這番成就,為師也很高興,你果然沒有辜負我的厚望——做出了一番大事業,今時今日,也對得起你曾經的付出。”
方停歸垂眸道:“師尊深恩似海,徒兒不敢相忘。”
慚愧慚愧,仔細算來,你我之間也不過寥寥數年的師徒情分。
長域擺手:“實話實說,我沒幫過你什麼,自從兩百年前墜入火山那日起……我的一段人生便結束了,師徒情分也到此為止,我不再管你,你也不必事事問我,隨心而動便好。”
說著,他抬眼,認真地看著方停歸的眼睛。
卻見對方眸光微暗,長眉輕壓,神色看似平靜。可是他的薄唇卻抿出平直的弧度,嘴角用力,仿佛在克製著什麼……仔細瞧他的眼神,似乎透著一分——幽怨?
長域不解。
他蹙起眉頭:“你……”
方停歸眼睛一亮。
眼眸抬起的瞬間,他的冷靜破碎,神色中顯露出幾分欲說還休的期待。
不是,他在期待什麼?
乾。
長域腦中閃過一道白光,他敏銳地捕捉到了什麼——在上千年的人生中,他不是沒見過這種眼神。
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長域來不及震驚,便話鋒一轉,認真道:“不過話說回來,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不敗劍聖’的第一部劍法,也是我手把手教出來的。你如今功成名就,還記得這些事情,也不枉我疼你一場。”
“時候不早了,先回去休息吧。”
“……好。”
方停歸頓了頓,最終沒說什麼,默默走出冰窟。
————
方停歸的清修冰窟內。
已經兩百多歲,被外界緊密關注的“淵界上尊”方停歸,正盤坐在冰床上,背脊挺得筆直。他沒有運功修煉,而是垂眸看著身前的冰鏡。
冰鏡中倒映出一個冰藍的洞窟,洞窟內有兩張冰床,設了小桌和躺椅,桌上還放著兩包點心,和普通讀書人的房間擺設並無兩樣。
一道淡青身影正仰躺在冰製躺椅上,指尖輕點扶手,閉目想著什麼。
很平常的畫麵,方停歸卻看了又看,舍不得移開眼。
他有兩百年沒看過這一幕了。
師尊。
記憶模糊是時間流失的必然,由不得人。
儘管方停歸不斷回想,不願意遺忘,但記憶中師尊的身影還是越發模糊起來,他開始忘記師尊身上的味道、發絲的長度、眼睛的形狀和麵容的輪廓,最後隻剩下一道模糊的影子。
一道模糊在陽光下,淡然柔和,令人安心的影子。
直到今天,那影子終於清晰起來,變成活生生的、在夢中翻來覆去回想的那個人。
從身量到眉眼,每一處細節都變得清晰起來。
師尊的身量修長,勁瘦有力,舞起劍來大開大合,宛若驚鴻,仿佛一把鋒芒初露的利刃。
可是,當他安靜時,眉眼卻格外三亞灣和,臥蠶勾出一抹淡淡笑意,膚色溫白如玉,沒有一點痣斑,仿佛畫中走出的山水仙人一般。
他有一雙湖泊般的眼睛
。
方停歸永遠記得,他第一次看到那雙眼睛時的情形。
那年方停歸九歲,在人間的街頭流浪。
由於魔族各個部族之間的戰爭,他失去了雙親,失去了朋友,深淵中再也沒有他的一席之地,他被趕到了深淵與仙門的交界處。
深淵內缺乏食物,因此方停歸的身形格外瘦小,看起來隻有七歲多。而且他沒有修煉過魔族的功法,因此仙門眾人發現他時,也沒有過多為難。
有一個好心的姐姐,還給他買了衣服和食物。
衣服穿在身上,很快被其它流浪的小孩扒走了。食物吞進肚子裡,支撐他獨自生活了六天。
街頭流浪的小孩那樣多,方停歸沉默寡言,獨自縮在角落裡,很少得到好心人的關注,總是餓著肚子。
他不主動乞求食物,並非出於“骨氣”或者“傲氣”,隻是因為魔族看不起軟弱的人。在深淵之中,如果有人主動露出可憐的表情,就會被人看不起,甚至會遭到毆打辱罵。
從前,方停歸還有家時,部落的首領總是怒斥族人:“不要乞求彆人的施舍,不要妄想彆人的仁慈,連神仙也看不到深淵的苦難!想要吃飽肚子,就必須去爭、去搶,不許跪!”
不許跪。
即使是餓得兩眼發黑,像破麻袋一樣爛在街頭小巷裡,方停歸也告訴自己,不許跪。
不要乞求彆人的施舍,不要妄想彆人的恩賜。
好耀眼的太陽啊。
方停歸靠在一堵破牆上,眯眼看著頭頂的桃花,在陽光照耀下枝葉輕晃,思緒陷入空白。
差不多了,差不多該走到……
“好一個根骨奇絕的小道友!”
就在這時,響起一道清朗帶笑的年輕男聲,仿佛陽光撞入峽穀,驚飛鳥雀,豁然開朗。
方停歸半掀眼簾,望進一雙清澈含笑的眼睛,仿若月下湖泊。
那人說著什麼“我看你有上仙之姿,不如來做我的大弟子”這種不著調的話,伸手卻將方停歸扶了起來。一股柔和的靈力,通過他的手掌,傳入少年體內,為他消除了疲勞和饑餓,留下陽光照耀般的暖意。
他說:“我是長域,一介雲遊散修,有些微末本事,剛收了幾個徒弟——我看小道友你有幾分仙緣,不如跟了我,我帶你修仙去吧?”
方停歸忽然覺得有些好笑,嘴唇動了動,聲音輕得自己都聽不見:“我是魔族。”
與仙門勢不兩立的魔族。
少年說完,便閉上了眼睛。
忽然聽到一陣爽朗的笑聲。
“哈,誰說魔族不能修仙?”
方停歸忽地掀開眼簾。
陽光下,他看到青年一圈絨絨的光,花影搖曳下,那雙眼眸澄明清澈,臥蠶勾出若有似無的笑意。
青年說:“人間的道路有千萬條,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誰說你一定做不成?”
方停歸靠在他的臂彎裡,隻覺得太陽曬在身上,暖洋洋的很舒服。
他的懷裡有一種淡淡的溫暖香氣,像陽光照耀下搖曳的草浪。
方停歸鼻尖嗅著那令人安心的味道,忽然覺得,不管明天怎麼樣,至少今天,至少這一刻——就這樣活下去也很好。
他輕轉眼珠,看到長域身後神情各異、著裝不同的幾個孩子,他們也一眨不眨地看著他。
一個小男孩衝他笑了笑。
方停歸心尖某根弦被觸動了,他想起在深淵時某個空閒的下午,他和不知名的小男孩在野地裡玩耍的時光。
那個小男孩總是笑眯眯的,後來方停歸再也沒有見過他。
大概是死了。
想到這裡,方停歸閉了閉眼,輕聲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