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洛水城中各路人馬來來往往,熱鬨非凡。
“紅豆糕,賣紅豆糕餅嘞……”
一個年輕小販挑著扁擔,身形靈活地穿梭在一匹匹高頭大馬、一輛輛雕花馬車中,偶爾停下來,熱情地向人推銷籮筐中的糕餅。
“昨兒晚上新蒸的紅豆,混了野山蜜,夾進上好的糯米粉團,軟糯糯甜滋滋,客官買半斤嘗嘗?”
“小菇君,你想吃嗎?行,給我稱半斤。”
“好嘞,多謝客官——”
小販收了銀子,喜滋滋地挑起扁擔,繼續沿街叫賣起來。他看到小孩,便那一小塊紅豆糕餅,上前逗弄,饞得小孩口水之流,父母隻好買走一斤半兩。
這招屢試不爽,小販的扁擔越來越輕,錢袋越來越重。
很快,籮筐裡隻剩最後幾塊糕餅——日頭升起,小販也累得滿頭大汗,坐在路邊乘涼,不時瞅著過路行人,伺機推銷自家的糕餅。
“小姑娘,小姑娘……”
很快,小販發現了目標,他用乾淨帕子揀起一小塊糕餅,笑眯眯地衝一名約莫七八歲的紅衣小姑娘招手。
“嘗嘗大哥家的糕餅,來,嘗嘗。”
小販說著,另一隻手捏起衣角,擦了擦額頭的汗,憨厚道:“不要你錢,你要是覺得好吃,就讓大人買兩塊走。”
小姑娘聞言側頭,眼眸安靜烏黑:“謝謝大哥,不用。”
小販一愣,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拿著吧小姑娘,大哥送給你吃。”
“我……”
“小靈,怎麼了?”
小姑娘話音未落,一道蒼老的聲音便打斷了她的話。
一位身著玄衣,身材高大的老人走上前,看到小販手裡的紅豆糕,道:“想吃偏食?”
淩靈搖頭:“玄祖爺爺,不用,我不想吃。”
玄衣老人正是淩恨月,他看著身量不到腰間的玄孫女,目光變得柔和幾分:“那走吧。”
“好。”
這單生意是做不成了,但是不知為何,小販看著小姑娘那雙安靜的眼睛,竟也不覺遺憾,反而有幾分憐惜、親近之意。
“客官老爺,客官老爺——左右我也快收攤了,還有些邊角料,便送給小姑娘嘗嘗……喏,要是覺得不錯,下次多多照顧小人的生意……”
說完,小販便將糕餅放在小姑娘手上,衝她笑了笑。
淩靈一愣,捧著糕餅,下意識抬頭看著玄爺爺。
淩恨月隻是點頭,衝小販客氣地彎彎嘴角:“多謝。”
“不用不用。”
小販笑嗬嗬擺手,隻覺得自己運氣好,碰上一個有氣度的客官老爺。看他那形容舉止,一定是有權有勢的大人物,若能像說書人講的奇談一樣,掙二兩薄麵,攀上幾分關係……
小販一邊暢想美夢,一邊回頭去挑扁擔,忽然被一抹銀白的光彩吸引了注意。
他翻開籮筐中的墊布,發現是一塊拇指大的銀子,他連忙拿起來掂了掂,足足三兩多。而一斤紅豆糕餅,才賣半兩銀子……
小販連忙回頭,去找方才的祖孫兩人,卻見一截玄色衣袍消失在街角處,蒼藍天幕下,隱約傳來祖孫二人的交談聲。
“玄祖爺爺,這個紅豆糕餅好好吃。”
“嗯……我像你這般年紀的時候,有個師姐,她也愛吃……”
“我們去哪裡找師祖啊?”
淩恨月聞言停下腳步,抬眼,目光掃過街邊鱗次櫛比的房屋、客棧,微不可聞地歎了聲:“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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狹窄的客棧房間內,丘遠山靠在椅子上,望著窗外的車水馬龍,臉上浮現一絲凝重。
丘瑾站在他身側,低聲道:“爺爺,傳信的紙人發出去一天了,隻有一封回信,看來他們是不會伸出援手……”
“一群狗娘養的!”丘遠山額角青筋暴起,憤怒地揮了一拳,劃出呼呼風聲,“道友有難,一個個推三阻四,視而不見。彆人要飛升,他們便眼紅得要命,恨不得捅上幾刀,自己替他成仙!”
老人胳膊上還包著紗布,一用力,又滲出斑斑血跡。
他卻像沒感覺似的,一邊怒斥仙門不義,一邊痛罵方停歸離經叛道,不時揮出幾拳,拳拳落在空處,句句戳人心窩。
他恨啊,恨自己無能為力,恨道友獨善其身。
雁門派遭遇了大難。
半年以前,雁門派中忽然出現一種怪病。凡是修行了門中功法《雁字訣》的弟子,修為都停滯不前,再無寸進。此病尚未出現在長老之中,但年輕弟子才是門派的未來,宗門上下心急如焚,派出大批人外出打探消息,尋找對策。
丘遠山和丘瑾,就是懷著挽救門派的任務,在外遊曆 。
他們接了方停歸的請帖,本想在清談會上,向諸方道友打聽類似病症,尋求相應解法。
隻是沒想到,就在他們出發三天後,方停歸宣布了自己要登仙的消息。
清談會辦不成了,但是登仙大會上依然高手雲集,說不定有前輩能指點一二。
畢竟雁門派地處西北,與其它仙門鮮少聯係,隻有在那種大場麵上,才有機會與大門派的前輩交流。
爺孫倆既看不慣魔族成仙,也看不慣仙門百家抱團取暖,排除異己。
他們悄悄進了洛水城,隻想低調行事,少惹爭端。
不成想,入城第一晚,他們便遭遇了南懷島諸人的圍攻。若不是長域及時出手,他們不知要被抓走,關押到什麼時候。
昨夜他們在客棧落腳後,便發出了幾個紙人,送到城中駐紮的幾個大門派手中,表明了自身處於困境,想要尋求庇護……
可是,那幾個以“公正友善”聞名的門派,竟對他們的求助視而不見。僅有的一封回信,還是各種推脫,隻說近日事務繁多,實在無力相助,讓爺孫倆與南懷島好好談一談。
“去他娘的無力相助,分明是不想相助,不敢相助,我和那幫孫子有什麼好談的!”
丘遠山把桌子錘得梆梆響:“若不是顧念門派,老夫恨不得拔劍而起,讓他們見識見識什麼叫‘好好談一談’!”
丘瑾看得直咧嘴,斟了一杯熱茶遞上去,趁丘遠山喝茶的空檔,柔聲道:“爺爺,昨夜在巷子裡出手相助的那個散修劍客,就住在我們隔壁。小輩魯鈍,還沒有登門拜謝呢。”
丘遠山一聽,連忙放下手中的茶杯:“還是你做事周到,我倒忘了這茬——快給老夫淨手擦臉,我要親自登門拜謝。”
“誒。”
一老一少擦淨臉、洗過手,衣著整潔地走出房間,敲響了隔壁房門。
房門應聲打開,店小二肩上搭著毛巾,走了出來:“客官找誰?”
爺孫二人對視一眼,丘遠山問:“昨天住在這裡的客人呢?”
店小二“哦”了一聲:“那兩位客人淩晨就走了,說房錢記在你們賬上,抵作人情。”
————
“仙主,我們現在就回雪山嗎?”
洛水城外,小菇君咬著紅豆糕餅,含糊問。
“沒錯,我們待會兒回家,看看我徒弟去。”
長域敲著下巴:“之前向你動手的黑衣人,昨天已經教訓過了。隻是繞來繞去,又繞回我那個徒弟身上,不知道仙門百家懷著什麼心思,會做出什麼動作。如今一方在明一方在暗,我們又不了解局勢,不如回家睡覺去。”
“那不管方停歸的事了?”
“他都是兩百多歲的人了,多年來身居高位,哪用我們瞎操心?”
長域將手一揮:“兒子自有兒孫福,不管兒孫我享福——他從小做事周全,是我那幾個徒弟中最沉穩的,你也不必太操心,關你什麼事呢——也不關我的事,走吧,回家去。”
小菇君聽著聽著,咀嚼的動作慢下來:“哦……好。”
總覺得哪裡不對……但是,算了,聽仙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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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踏上回家之路。
長域用障眼法遮掩小菇君的白發,給自己簡單易容,便大搖大擺地沿著大路,向雪山之巔進發。
小菇君問:“仙主,我們為什麼要走路,直接上去不是更好?”
長域拄著竹棍,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山上走:“也不能太囂張,容易給方停歸招恨——如今他處在風口浪尖的位置,無數雙眼睛盯著,我們便低調一些,彆太出風頭了。”
“仙主說得對。”
“再走一段路,大約半山腰的位置,我留了幾處法陣,可以直達我們的洞府。”
“好。”
兩人費了一番力氣,走到半山腰處時,身上都出了薄汗。
隻是這一路倒是風平浪靜,沒遇到人。
長域隱約察覺到幾分異樣。
他讓小菇君休息,自己去尋找法陣的入口。
儘管是盛夏天氣,雪山上的溫度也像深秋一般。山風長吹,拂動蔥鬱草甸,茸茸浪浪,洋溢著清新的土壤香氣。
草甸中伏著幾塊黑色巨石,長域在附近繞了繞,邊走邊用竹棍敲打草地,聽著回聲,很快找到法陣的位置。
“小菇君,這裡。”
長域抬頭呼喚,目光卻是一頓,他被遠方的景象吸引住了。
隻見山脈起伏,長風掠儘青山,撲麵而來,視野一派開闊。
而在青山遠黛之間,還坐落著一座黑色的城池。從山上俯瞰,城中房屋星羅棋布、道路四通八達,隱約可見一杆赤紅的旗幟,飄揚在空中。城池呈現出深沉、嚴肅的氣氛,就像一塊巨大的黑曜石。
仙門百家建不出這種城池。
“那就是……方停歸開辟出的淵界?”
小菇君走上前,順著長域的目光往外望:“嗯,從前那裡還是一片汪洋,如今應該是淵界。”
“果然有魔族的風範。”長域喃喃道。
“什麼風範?”
“有一種雙親離世,妻子早亡,獨自撫養兒女,被家務瑣事煩得胡子拉碴、雙眼烏青的鰥夫風範。”
“……總覺得在描述誰?”
“哈哈哈哈。”
長域嘴上不著調,眼睛卻望著那座來自深淵的城池,舍不得挪開。
那座城池麵積並不大,房屋也不算多,但是街道橫平豎直,規劃得整整齊齊。
與仙門百家中常見的白牆青瓦不同,淵界人的房屋顏色灰暗,也許是用各種磚石、黃泥壘成。這樣的房屋不算大氣,卻透著一股堅韌不拔的倔強,與魔族十分契合。
冷漠,好鬥,倔強,像懸崖便盤旋、築巢的鷹。
魔族——如今被稱之為淵界,一個背負詛咒,被困於深淵的種族。
“深淵”是修界的儘頭,是太陽無法照耀的地獄。
魔族在深淵中掙紮求生,被黑暗侵染,性情更加暴戾,修煉方法也與仙門完全不同。仙魔之間相看相厭,向來摩擦不斷,積怨已久。
仙門對魔族:臟種,強盜,整日亂喊亂叫的癲子。
魔族對仙門:偽君子,假清高,憑什麼隻有你們能光明正大活在世界上?
魔族想要搶占仙門領地,仙門則要保衛自身利益,兩方發生過大大小小的衝突,甚至爆發過幾場大戰,哀鴻遍野,雙方都苦不堪言。
雙方都不肯讓步。
仙門不可能接濟一個強大好鬥,不可控製的種族,這無異於引狼入室。
而魔族,他們受夠了深淵的淒苦、壓抑、饑荒和爭鬥,迫切想要逃離,想要像仙門一樣,在人間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死局。
除非以身入局,破出一條生路。
方停歸便是入局之人。
他出身魔族,卻師承仙道,在仙門闖出一番天地後,又毅然抽身,在深淵中拚殺數年,終於問鼎魔道,率領族人衝破深淵,硬生生開辟出一塊新天地,徹底改變了仙魔相鬥的格局。
千載之功。
長域默默回想著這些天的見聞,腦海中卻劃過少年方停歸冷靜的眉眼,胸中漸漸湧起一陣自豪,。
那是他的徒弟,他一手教出來的好徒弟。
好安靜。
長域回過神,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聲輕顫的:“師尊。”
長域心念一動,回首望去。
山風颯朗,日光和煦。
隻見漫山草浪之中,站著一位修長青年,他靴底沾了些許雪泥,墨染的衣擺隨風輕揚。他的長發高束,額角碎發掠過眉眼,一雙鳳目微斂,正用認真而複雜的目光,深深注視著長域。
他的眉目孤冷,依稀可見少年仗劍出山、征伐天下的清傲,被時光風化,落成眼底的薄薄霜色。
長域望著那半是熟悉、半是陌生的身影。
兩百年的時光,仿佛化作山風呼嘯而來,吹得草葉颯颯、飛花狂舞,最後被日光摻雜稀釋,變得柔和燦爛,隻是輕輕掠過他的身邊,卷起半縷青絲,落下衣擺微晃。
徒弟長大了,獨自行走世間,走得傲岸挺拔,沉默寡言。
師尊卻依然年輕,眼下臥蠶勾出若有似無的笑意。
“你倒有出息。”
方停歸聞言眼底微動,啟唇,輕聲道:“師尊,我等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