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不破不立(1 / 1)

天命在我 桉柏 8518 字 10個月前

商憫認為,她與鄭留可以在很多事情上達成立場一致。

她不在乎鄭留有什麼野心。

人的才能與野心總是要相互匹配的,有才能的人若無野心,這絕無可能。

鄭留是個有才能的人嗎?無疑是有的,即便商憫並不清楚他的才能具體有幾分,可是他眼中的野心作不了假。

第一次見麵時,鄭留便說:“我本應有一身本事,為何非要仰他人鼻息當縮頭烏龜?”

他還說:“若你處在我的位置上,便能明白我為何要找你。與其受困於現狀,不如主動尋求轉機,我們是同一類人,誰能比我們更適合做朋友呢?”

現在,一切都明了了。

鄭留在等的就是這一刻,他一直在等商憫抽絲剝繭挖掘出真相,等商憫主動找上門與他結盟。

這次他們的盟約不會像驛館初見時那樣隻是口頭協定,他們要摒棄無用之念,暫時攜手同行,成就共同的“大業”。

此番“大業”,與逐鹿天下有關,卻相關不大,隻能算是逐鹿天下的第一步。

因為在爭奪天下之前,他們要先解決共同的敵人——妖!

人族不存,奪天下又有何意義?

擁有前世記憶的鄭留,無疑比常人看得更遠。

此刻他的確是在籌謀與商憫除妖,可他的目光必然已經看向了大妖伏誅以後。

他所思所想之事絕不局限於人族或妖族,他圖謀的,定是整個天下。

所以商憫並不擔心鄭留會做妖族走狗。

這倒不是因為商憫足夠相信鄭留人品,覺得他擔得起人族大義,而是她覺得鄭留若要圖謀天下,那麼同樣在圖謀天下的妖族必然是他眼中釘肉中刺,他欲除之而後快。

這樣一個有野心的人,怎麼會甘心做他人馬下卒呢?更何況鄭留其實是有傲骨,他內斂低調,不代表他願意卑躬屈膝受人折辱。

“師弟,可曾聽過‘天命有三’?”商憫微笑,“我看以師弟才能和奇遇,當得起這三分之一。”

“師姐謬讚,以師姐的才乾與抱負,必然也當得起天命之稱。”鄭留笑笑,“我不敢以天命自居,也不想當那勞什子天命。師姐可能很困惑,不明白我為何會有這等想法,可是我想告訴師姐——天命乃是人定。”

“這倒是巧了,我與師弟想法不謀而合。”商憫眉毛挑了一下,“我其實並不在意何人為天命,這天命是不是我,其實也與我無關,因為不管我是不是,都不能阻我做想做之事。”

鄭留眼神複雜地看了她一眼,聲音放低了許多,“師姐悟得比我早。”

“我內心有諸多想法,想要與師弟商議。”商憫道,“首先便是……”

“師姐且慢,我心中也有諸多想法想告訴師姐,不如這樣……”鄭留扯過一張紙,隨意撕作兩半,將其中一半遞給商憫,然後臉上露出細微的笑意看著她,似乎是起了玩心,“你我將心中所想之事寫於紙上,看我一人所想是否一

致。”

“好啊。”商憫覺得有趣,拿過紙指尖蘸了蘸茶水,側過身去在紙上寫下一字,回身看鄭留。

鄭留也寫好了字,他們對視一眼,都露出微笑,將紙推過去交換了所寫內容。

商憫低頭去讀,鄭留的紙上也唯有一字。

“保譚。”她念。

鄭留也垂著眼簾,看著手中的紙,輕聲道:“保譚。”

一人不約而同,同時寫了“保譚”一字。

鄭留臉上的微笑不易察覺地變深了,連聲音裡也帶了一些笑意。

“我與師姐,果然心有靈犀。”

“沒想到師弟也是如此打算。”商憫也笑,“早知如此,就該早早來找師弟。”

“此刻也不晚……不,應當是恰到好處。”鄭留道,“師姐何時來找我,何時便是‘恰到好處’。隻因師姐是自己尋蹤覓跡知曉了真相,不是借我之口或他人之口得知。此時不晚,因為一切還有餘地。”

此時也不早,因為就算保了譚國,譚國也不可能成為今後他們逐鹿天下的大敵了,這樣才算恰到好處。

“一切還有餘地,但也沒那麼多餘地了。”商憫不知鄭留話外音,“即便你我欲保譚國,能做的事也太少,大燕主力軍箭在弦上,我們保不了譚國上下,也阻止不了這大戰,所以,我們要取舍。”

“取誰?又舍誰?”鄭留定定地看著商憫,“如何取,又如何舍?”

“師弟,你是在給我出難題嗎?”商憫失笑搖頭,“我是有辦法,一個比較直白但是有效的辦法,隻不過沒有好的人選去執行,也不確定他人會不會按照我所設想的那樣做。”

她忽然間收斂了臉上的表情,隻靜靜地坐著,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椅子扶手,陷入了深思。

現在的她,其實很容易心軟。鄭留沉默地看著商憫想。

在他麵前坐著的,是年僅十一歲的商憫,一個殺過敵,但是沒法輕易做出關乎幾十萬乃至上百萬人性命的抉擇的商憫。

舍一人,商憫毫不猶豫。

舍十人,商憫也可以不眨眼。

她的心腸的確在成長的過程中逐漸變狠。

舍百人,舍千人,商憫能較為平靜地接受,告訴自己,這是必要的選擇,是可以接受的犧牲,舍這千百人,是為了保其餘數萬人。

但是舍萬人,舍幾十萬人呢?

商憫能說服自己冷靜地接受嗎?幾十萬人,畢竟不是幾十萬頭豬。各國紛爭,動輒折損兵馬無數,損失錢財無數,可是紛爭還是不斷被挑起。

各國掌權者看到這麼多人命被填進戰爭的深淵,更多的是會想這些逝去的人會讓自己國力變弱,會動搖自己的統治,而不會想這麼多人都有各自的家人,他們理應長命百歲安居樂業。

他們是想不到嗎?還是他們壓根不會去想這個問題。

又或者他們想到了,但卻並不在意。

商憫終究不是天生的為王者,她前世是芸芸眾生的一

員,那段記憶讓她比天生上位者多了一份謹慎,多了一份憐憫。

若她不曾記得前世,她或許做下決定會更容易一些,因為她已經離普通人的生活太遠了,遠到難以共情。

她生來就是為了做王,不管是人命、權力,還是親情,通通可以成為籌碼,帝王心術會成為她思考的本能。

哪怕商憫今世做好了準備,可要讓她去犧牲芸芸眾生,她依然會猶豫。

鄭留平靜地看著商憫思考,目光一刻也沒有從她臉上離開。

他要見證一個為王者的蛻變。

他了解她,無比了解她。

她曾問他:“師弟,芸芸眾生的性命是否該成為某個人野心的踏腳石?”

鄭留茫然於她會這麼問。

“就比如某國原本國力昌盛,國君勵精圖治,可是國君的宗親不甘心,決定造反,於是發動兵變,從此國家內亂,無數人死在動亂裡。那些聽從兵變者命令的普通人,他們就該死嗎?”

“師姐是怎麼想的?”鄭留好奇商憫的答案。

“我認為他們不該死,他們沒有選擇的餘地,隻能聽從。”商憫道,“若勝了,勝利的果實也隻由少數人分食,與那些普通人並沒有什麼關係。”

那時鄭留不知道師姐乃是武國王女,但他仍然十分驚訝,因為這個問題是他從來沒有想過的。

鄭留幾乎不假思索地給出了答案:“是,那些普通人不該死,但不會有人考慮他們該不該死,他們做不了自己的主,因為會有他們的主人為他們做主,國君即為此國百姓之主。師弟以為,根源不在於他們該不該死……而是控製他們性命的人想不想做。”

“師弟所想與我所想,其實並不是同一個問題。”商憫無奈道。

“我明白,可我隻是想勸師姐不要自尋煩惱。”鄭留道,“老師教過,在其位謀其事。師姐出身不凡,其實不必考慮那些普通人如何,這不是師姐該考慮的。”

“為王者愛民,是為了獲得民眾擁戴,好坐穩王位。為王者征戰,是為了擴大疆域,攫取錢財與人口,更好地延續統治。為王者誕育後代,是為了讓國家能始終被他們一家把控,千代萬代,王權不衰。”鄭留當時年輕氣盛,不以為然道,“若我為王,我隻會想為王者之事,何必要去想百姓之事呢?愛民,不過是為王者坐穩那個位置的手段之一罷了,師姐可見有哪個國君把百姓看得比自己王位、自己的抱負還要重要?”

商憫異常遲疑,然後她出乎鄭留的意料,緩慢點了下頭。

“我見過,隻是那個人不認為自己是國君,那個人的抱負也不是征戰天下,而是讓百姓過上好日子。”她隻說了這麼一句話,然後便不再開口。

那是鄭留頭一次覺得自己猜不透商憫在想什麼了。

以往,他們就算觀念有所分歧,鄭留也能理解商憫的意思,可今天的商憫有點讓他理解不了,甚至讓他覺得難以琢磨。

為什麼商憫會產生那樣的思想?是誰影響了她?大家族出

身的她是不是自小受儘寵愛,所以才讓她有了這麼天真矛盾的想法?

權力者的野心和普通人的命,從來都是不可兼得的。

既然有野心,那勢必就要舍去另一樣,否則隻會徒增煩惱。

鄭留從過往的回憶中清醒過來,心中慢慢想:商憫無疑也是有野心的,她的野心不比他小,因為她的目光同樣不局限於一地一國,而是放眼整個天下。

她想要登高位,想要成為“人皇”。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她明明有野心,卻非要去考慮那些無關緊要之人?

不過沒關係,鄭留知道商憫會想通的,她現在畢竟年紀還小,隻是暫時心軟而已。

她會妥協,也會做好取舍,放棄無關緊要的人,她會逐鹿天下,走上和前世一模一樣的道路。

“要保譚國,便不能讓譚國孤立無援。”商憫在漫長的沉思後開口說話了。

鄭留盯著她,等著她說出那句話。

“這天下必要亂起來,我們沒有更多的選擇了,亂世並非由我們而起,而是由那位大妖而起,一旦我所想之事成功,這天下隻會更亂。相比由人而亂,我更不能接受此世由妖而亂。”商憫道,“我欲將大妖藏匿皇宮的消息告知各諸侯,令各諸侯齊心反燕。”

鄭留唇邊勾起笑容。

“此為釜底抽薪之計,是我等唯一的,也是最有效的籌碼。若不以此事為籌碼,我等絕無可能遊說各國,令眾諸侯國抗燕。”商憫靠在椅子背上,臉上的神情並不輕鬆,像是被壓了一個沉重的包袱,“也許,那大妖就是想天下大亂,也許各諸侯反叛就是她想看到的場麵,但是她想看諸侯反叛,卻絕不想看到諸侯因妖而舉起反旗……”

“她一定有所顧慮,所以她不能現出真身,她實力不一定很強,最起碼沒法移山倒海,不然她一妖豈非能滅我人族全部?她藏起來,說明她有害怕的東西……她一定怕我們人族發現她的存在,不然她何必要藏?”

商憫直切症結。

百萬人命係於一身,人族命運前途未卜。

隻有他們知道皇後是妖,隻有他們知道妖族有大圖謀。

這是機遇,更是責任。

他們可以把握先機,利用這一點爭奪天下大權,但是天下所有人族的命,真的能作為爭權奪利的籌碼嗎?

妖族已經深深地纏縛在大燕這棵大樹的根係上,宮女太監、朝堂大臣、一朝天子,乃至天子後宮……

妖族如附骨之疽,無法根除,他們從大燕身上汲取養分,除非將大燕這棵樹也連根拔起,否則根本無法將攀附在大燕上下的妖也根除乾淨。

“不破不立。”商憫輕聲道。

“屆時,便可重塑乾坤,改天換日。”鄭留道。

“改天換日?不。”商憫看向他。

鄭留一愕,沒料到她會說“不”。改天換日,她就有更大的機會登上人皇之位,為何要說不?難道她不想做那天上唯一的曜日嗎?

“戰事將席卷天下,改天換日是必然,但這不是目的,隻是一個結果。”商憫斂眉,語氣沉重,“這是舍數百萬人,而保數百萬人。”

當人皇也不是結果,而是她實現抱負的手段。

商憫不全是因為想要當那天上唯一的曜日才想登皇位的,她有野心,可不全是為了當皇帝。

難道她人生的最高點就隻局限於成為皇帝嗎?

當然不!

皇帝當然不是她人生的最高點。

她當上皇帝後,還要看四海升平,人族昌盛,天下一統,再無紛爭,還要看土地結滿稻穗和小麥,人們老有所依幼有所養,哪怕天災降臨,也不會有人餓死凍死。

這,才會是她人生的最高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