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憫在想如何才能使皇宮藏匿大妖的情報通傳各國,並使各國諸侯相信。
送情報的方法其實也不難想。
最下乘的方法就是讓武王商溯給各國送上密報,可莫名其妙的消息,憑什麼使人相信,除非武王為消息真實性作保。
但這樣一來,武國無疑就將成為眾矢之的,商憫的故國會代替譚國成為大燕的首要攻討目標。
武國不怯戰,且占據地利,真要打起來倒也不怕,可是若一開始武國便消耗如此多的國力,恐怕會在接下來的大動亂中置於不利的境地。
且,若由武王告知天下諸侯皇宮藏妖,各國舉兵征討,自然也要武國先出這個頭,聚集大軍給眾諸侯做出個表率來。
槍打出頭鳥,大爭之世,先動手的不一定有好下場,默默蟄伏積攢力量的往往能笑到最後。
“師姐欲聯合各諸侯抗燕,不是不可行,可是師姐也要想清楚,各個諸侯真的肯受我們擺布,聽話地按照我們的計劃行事嗎?”鄭留提醒,“越是久居高位者,越是有自己的想法,他們恐怕不會按照我們設想的那樣做,除非我們能給出一個讓他們無法拒絕的理由。”
“保人族天下,算一個分量足夠的理由,隻是我父王之前也說過,如今往位上坐著的,多是庸碌之輩,早就忘了祖先教誨了,也不能指望他們擔得起大義。”商憫歎了口氣。
她用指尖蘸了一點茶水,在紙上寫下一字。
——義。
“義?”鄭留笑了,“師姐似有未儘之語。”
商憫頷首,又用手指沾水,在紙上寫:勢。
“勢,天下大勢。”鄭留道。
商憫也道:“人無不乘勢而起,乘勢而動,國也是如此。一國動,或許其餘諸國會觀望,可兩國動,他們就會坐不住,若能聯合六強國,哪怕隻聯合兩三強國,也足夠造勢了。”
“造勢,是為了讓皇宮藏妖,皇帝被控製的消息廣為傳播,變為天下百姓天下諸侯不得不信的事實。”商憫瞥了一眼鄭留,“天下諸侯藏有反心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隻是舊梁前車之鑒,叫他們不敢輕舉妄動。”
鄭留自然地微笑:“的確如此啊,我鄭國其實一直在囤糧練兵,宋國也是動作頻頻,想必師姐的武國也是如此吧?”
商憫並不回答,隻道:“所以皇宮藏妖其實隻是給了各諸侯一個借口,一個舉起反旗的借口。他們的野心就如火.藥,隻等一點火星子引爆,我們的消息就是火星子。”
“的確如此。”鄭留目露讚同,隨後感歎,“其實有時我很不理解,為何那些身居高位者往往很在乎義與禮,連打仗也得找個借口打,就不能直白地說我想要你們國家的肥沃土地,所以我就要打你嗎?”
“那些國君不缺吃不缺喝,不缺人侍奉,他們就缺道德禮儀。”商憫聳肩,“俗話說得好,越缺什麼越在意什麼,也許是因為他們平時太缺德了,太不講道義與禮儀了,因此萬分在意道義。”
鄭
留一愣,似乎深以為然,“師姐說得極有道理,師弟豁然開朗。”
“我隨口說的,你不會真信了吧?”商憫抿嘴笑了一下。
“原來師姐是誆我。”鄭留看向她,“我誠心請教,不知師姐可否為我解惑?這回可不要再隨意說了。”
商憫看了看鄭留貌似虛心求教的臉,真的認真思考了起來。
她沒有思考多久,就道:“他們在意道義,也許是因為他們被洗腦了……不,他們不是被洗腦了,是因為道義是這個體係重要的一環,是維持他們統治的關鍵所在。”
鄭留詫異地抬起了眉毛。
“人為何要忠君?諸侯為什麼要聽皇帝的?為什麼皇帝不能隨意生殺予奪,為什麼連天上地下唯一的皇帝也要遵守道義?為什麼皇帝不遵守道義就會被罵成昏君,底下的宗親臣子還要造反?”商憫道,“因為正是道義維護了皇帝的統治啊。”
鄭留注視著商憫:“願聽教誨。”
“算不上教誨,彆擺出這麼正經的臉看著我。”商憫擺擺手,“道義嘛,下則要求天下人忠君、講究禮儀道德、尊老愛幼,上則要求國君愛民勤政,禮賢下士。你想想看,如果沒有道義的存在,天下豈不是要亂套?人們不忠君,不講禮儀,沒有道德,國君動輒打殺百姓,誅殺臣子,不理朝政……”
“有道義在,國君做出愛民勤政的樣子,底下的百姓才會認為這套道義是對的,是值得遵守的,因為國君已經作出了表率。如果國君也不遵守道義,還隨意違反道義,那不就是在說明這套道義是假的嗎?既然是假的,那底下的人為什麼還要遵守呢?為什麼還要按照道義的要求忠於君主呢?”
“道義乃是人定,是上位者維護自身統治而定下的,製定這套道義的人,也必將處在道義的束縛中,它束縛民眾,也束縛國君。要是因這套道義而受益的上位者反過來違反了道義,那麼必然會遭到道義的反噬。”商憫道,“依我看,這也算是一種利益交換吧。”
“國君許臣民幸福安定,臣民許國君統治永續。”
“國君許臣民幸福安定,臣民許國君統治永續?”鄭留一字一句慢慢道。
“不錯,這就是我的理解,一家之言,師弟不必放在心上。”商憫說完,話鋒一轉,“正因如此,‘義’在我們的計劃中是不可或缺的一環,若無‘義’在,其餘諸侯國便不會輕易舉兵攻打大燕,因為他們是道義的擁護者,也因為道義而受益,他們不能違反道義。”
她末了總結:“以勢催義,借義生勢,各國才能趁勢而起。”
“師姐大才。”鄭留眼神無比複雜,“我不如師姐看得透徹。”
商憫不料鄭留發出如此讚賞,而且看上去還這麼真心實意,這倒叫她不好意思了。
可實際上,鄭留不全是因為商憫的那番見解才心情複雜的。
他是突然想到,商憫從前與他都是談論國策偏多,像這種鞭辟入裡的見解,他其實不經常聽商憫提起。
談論國策時商憫會說這
等國策哪裡好哪裡不好,但從來不會這樣深入地暴露自己的思想。
剛才她那番話,往小了說那是冷靜理智,見解獨到。
往大了說那就是天生反骨仔,生來就是乾造反的料,因為她看的太透徹,造反這種事情對於她來說不存在任何心理負擔。
她不覺得不向皇帝效忠有什麼不對,甚至也不覺得百姓造國君的反有什麼問題,在她眼中,那套框定了上至皇帝下至百姓行為規範的“道義”,真的隻是個工具。
也許是前世在大學宮的時候商憫摸不準他的真實身份,也許她也懷疑過他是某個王侯的後代,所以從不肯在這方麵深談。
現在商憫如此直白地對他說了這些話,多半是由於她確定他鄭留也是個心存反心的,說這番話沒什麼顧忌了,所以就這麼說了。
原來前世的商憫始終對他懷有戒心,竟然是今生,他才第一次觸及她內心深處的想法。
原來商憫並不天真,憐憫百姓也不是出於軟弱,而是因為她看得太透,導致她想得太多,這才顯得矛盾。
這番關於道義的見解,是鄭留從來沒有深入想過的,他是有這方麵的認識,知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但不知水因何能載舟,舟又為什麼傾覆……
鄭留看見大舟傾覆,隻會想“這舟不好”“這水不好”,卻不會去想行船過水亦有規則,一撥槳一撫浪暗合天地至理。
輸給商憫,鄭留心服口服……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
“師姐可有想過哪國值得聯合?”鄭留問。
“翟國。”商憫毫不猶豫地說出這個國家,“彆國我不確定,但翟國我有把握。”
鄭留一凜,心中又添一份驚訝,“為何?師姐似乎沒有接觸過什麼翟國的人?他們的三公主翟靜……”
“我與靜公主隻有一麵之緣,我這麼想,不是因為同翟國的公主有什麼交情,而是我覺得翟國是有大義在的。”商憫道,“送出水車圖紙,福澤天下,翟國司工大人的善舉值得天下傳頌。臣子如此,國君定然不差,應當是重視農桑提拔賢臣的君主。我願聯合翟國,與翟國共商除妖大事。”
鄭留呼出一口氣,道:“師姐遠見,師弟不得不佩服。”
商憫扶額:“鄭留,你小子能不能不要我每說一段話你就誇一句,我身上都要起雞皮疙瘩了。”
“我有嗎?”鄭留一怔,隨即笑了,“我每一句誇讚都是出自真心,也許是心之所感,所以我不覺得這是誇讚,隻覺得是自然而然就把這些話說出口了。”
“僅有翟國,可是不夠,哪怕算上譚國,恐怕也不夠。”鄭留道,“至少還要再聯合一國,才能造勢。”
商憫思索許久,緩緩說出下一個想要聯合的國家,“趙國!”
“為何?”鄭留反問,眼神有些捉摸不定,“我以為,師姐會選宋兆雪的母國,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