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阿貓阿狗(1 / 1)

天命在我 桉柏 6716 字 10個月前

梁國使團帶姬初寒來宿陽那日,正好是武國使團離開宿陽之日。

武國使團在宿陽逗留了七日有餘,太後喪禮也已結束,滿城素白還未撤下,但是武國使團確實到了離開的時候。

他國使團也已先後啟程,他們來時動輒帶著上百車奇珍異寶,離開時卻帶著滿腹猶疑和沉重。

黑甲軍列隊,忠順公立於高頭大馬上,目光凝望著宿陽城。

楊靖之摘下頭盔,盯著著道路儘頭,直到看到商憫騎馬的身影出現在道路儘頭,他方才展露笑顏迎了上去。

商憫獲得允準,可以來到城門處送彆武國使團。

她跳下馬,甩開身後的侍女和隨行的宮人飛奔過去,武國的黑甲將士一見到她便下馬行禮以示尊敬,高大整齊的隊伍頓時矮了一節,盔甲碰撞的聲音不斷響起。

“叔父!大哥!”商憫喊了一聲。

楊靖之排開眾人來到商憫麵前,一貫重視禮法的他頭一次沒有向商憫行禮,而是彎下腰,像個普通的哥哥一樣張開雙臂擁抱了她。

冰冷的肩甲貼在商憫的臉頰一側,鐵器的腥氣衝入鼻腔,竟然讓她覺得鼻子有些發酸。

“憫兒,大哥在武國等你回家。”他在她耳邊輕聲說。

“嗯。”商憫重重地應了一聲,拍拍堅硬的盔甲。

楊靖之鬆開雙臂,後退一步,不顧商憫的攙扶和阻攔對她行了君臣大禮,隨後戴上頭盔,翻身上馬。他最後看了商憫一眼,那眼中有太多的不舍和憂慮,可他終究沒能再說什麼,隻能沉默地調轉馬匹奔至隊伍前端歸位。

忠順公胸膛起伏,發出微不可查的歎息。

他高大的身體半躬下來,和商憫保持平視,卻久久無言。半晌,隻道:“憫兒,要堅強。”

商憫垂著頭,默默點了點腦袋。

忠順公又沉默下來。

前往宿陽的兩月路程,他把那些該說的都說儘了,他也相信商憫能牢記他的教導。此刻臨行,他有心想要再說些什麼,再教些什麼,可開口卻覺得語言太過單薄,留給他們的時間又太短暫。

“叔父。”商憫鼓起勇氣,低聲問出了那個埋在她心裡很久的問題,“叔父,我想知道當初父王來宿陽那麼多年,你有想過稱王嗎?”

忠順公一愣,為這個問題打得措不及防。

這個問題,就連武王商溯也沒問過他……但商溯不問,不是因為他不想知道,而是商溯知道答案是什麼。

商憫也覺得這個問題她或許不該問的,可是今後數年,她都不會再見到叔父,也不能再回武國,她有太多東西想要知道,也有太多東西牽扯著她的心神。

“是我逾矩了。”她看向叔父道,“隻是從今往後,我和謙兒就如當初父王和叔父。”

忠順公閉了閉眼,嘴角彎起的弧度苦澀但坦然。

“當年,王兄為質,我在母親麵前發誓永不與王兄爭位。後來王兄久不歸,母親對我說,若王兄

有意外,王位隻能由我繼承。”他搖搖頭,神態像是灑脫,像是無奈,“憫兒問我想不想當王……我如何沒有想過呢?”

忠順公拍拍商憫的肩膀,“可是王位上坐的是我的兄長,所以這個王,我不能當。這是為了大哥,也是為了武國。”

回想當年,他離王位僅有一步之遙。

真的僅有一步之遙。

若商溯客死他鄉,他就是王。若燕皇沒有因一念之差放商溯歸國,他就是王。若商溯歸國後意外身死,他商泓依然會是名正言順的王。

可是商溯有大氣運,歸了國,當年先王健在,直接退位讓賢當太上王了。直到商溯登基,商泓被封為忠順公,他也沒耍一絲一毫的手段去奪取那個位置。

與其說他不想,不如說他是不能。

兄弟爭鬥,武國內亂。伐梁之戰才結束,武國國力被消耗不少,其餘諸侯國和北疆鬼方部落虎視眈眈,他們正該休養生息,如果此時內鬥,恐有滅國之危。

商憫與叔父相處這麼多時日,早發現叔父非平庸之輩,而是個有大才乾的。

生在王侯之家,又有才乾,怎麼甘心屈居人下?

今日她的疑惑總算被解答了。

叔父並不是沒有野心,隻是在他眼中,武國和長兄更重要。

“憫兒,叔父不願對你說謊。”忠順公眼神複雜,“如果你是個不明事理的孩子,認為這世上非黑即白,那麼我會說謊騙你,說我從未有過稱王之心。可你是個早慧懂事的孩子,所以我不能騙你了。”

他怕親人離心,怕商憫被有心人挑唆,怕有風言風語傳入她耳中,讓她在異國他鄉忐忑難眠。

“叔父自認並非真君子,可也不是逆勢而行不顧親情的小人……憫兒,既然你問了我這個問題,說明你心中早有疑惑,與其讓你獨自揣測,不如把話說敞亮些。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我已不是無知稚子了。”商憫悶悶地點頭,論跡不論心的道理,她很早就懂了。

商憫真心實意地說:“在我看來,叔父品行已經超過常人許多許多了,我從未見過聖人,也不會拿聖人的標準要求所有人。比起姬桓……不,拿叔父和姬桓相比實在是侮辱叔父了。”

忠順公哈哈笑了起來,他道:“得憫兒稱讚,叔父比打了勝仗還高興!”

他直起身子,大手用力地按了一下商憫的肩膀,像是要傳遞給她力量。

“我們要走了。”忠順公道,“憫兒,你要牢記,武國就是你的後盾。”

他騎上戰馬,黑底紅紋的旗幟豎起,武國將士亦翻身上馬。

城門大開,隊首的楊靖之回首一望,高舉手中長槍輕輕晃了一下,紅纓迎風飄蕩,像是在向她揮手道彆。

忠順公側身輕輕抬了抬手,無聲地動了動嘴唇:“回去吧。”

商憫沒有回去,她站在城門走道間,看著武國的隊伍緩緩離去,熟悉的身影被黑色的軍隊簇擁,越走越遠,直至黑與黑交融在一起,無法分辨

今後她在宿陽再無武國的親人相伴左右,風雨如晦,也不知何時才能踏上歸程。

……

“憫公主,我家公子邀您去湖心亭下棋。”

商憫前腳剛回青梧院,一小太監便來遞了信。

她抬眼一瞧,認出這是鄭留身邊的侍從,隨口就道:“那好,你帶路吧。”

“是。”小太監側身恭請。

禁足令在喪禮後就解除了,隻是商憫一時間不好表現得太多急切,眼下各國質子來齊,她正打算得空了就經常在承安園內逛上一逛,偶爾遇見他國質子也能攀談幾句。

鄭留昨天就派人相邀了,商憫剛送走武國使團心情著實稱不上美妙,左右無事,去湖心亭走走也好排解下心中的鬱氣。

沿著園林中鵝卵石鋪就的小道,商憫踏上石橋,穿過宛如碧玉的湖水,來到了湖心亭中。

鄭留已經在此等候,一旁還有宮女烹茶。

他眉頭微蹙,盯著麵前的棋局,棋盤上黑子白子廝殺,他舉棋不定,仿佛陷入了無法破解的死局。

商憫沒打招呼,神態自然地在鄭留身前落座,跟他一起研究了起來。

鄭留頭都沒抬,若有所思道:“可有解法?”

商憫看了看黑白棋局,眉毛也擰了起來。她看了半天,誠懇道:“我學棋滿打滿算不超過五日。”

“是我強人所難了。”鄭留沒過多糾結,拂袖掃去滿盤棋子,黑白子歸位。

“本想趁你沒來自己和自己對弈,沒成想下進了死胡同裡。”他道,“先前約定教你下棋,我們現在就開始吧。”

商憫一怔,撓了下頭。

鄭留察覺到她微小的動作,臉上浮現出微妙的神色,“商憫……你不會忘了我們的約定了吧?”

“這倒不是,”商憫歉意一笑,“這幾日事情太多,一時間沒想起來。”

那日的話,其實是玩笑居多,但是鄭留當真了。再者,商憫以為鄭留在這個節骨眼上叫她過來是想商量一下正事,沒想到他的目的如此簡單,真的隻是為了下棋。

鄭留將收拾好的黑子棋簍推給商憫,靜靜道:“我從不食言。”

總感覺這話,像是有另一層意思……商憫的思緒被突如其來的水花聲打斷。

她循聲望去,隻見一身穿赭色衣袍的少年立在翠湖石欄邊,手中上下拋著鵝卵石。他瞧著有十三四歲,臉上神情張狂跋扈,目光看向鄭留。

商憫眯起眼,隻一眼就看出此人衣服上的紋路是宋國王族的樣式。各國風俗文化各有不同,崇尚的顏色與紋樣也有很大差異,是以她一下子就能認出來這赭衣少年是宋國派來的質子。

宋國和鄭國……好像是世仇來著?

她看向鄭留,卻見鄭留漫不經心道:“又來了。”他看了一眼商憫,“此人名叫宋兆雪,是宋王獨子,昨日我在園中與他相遇,有過小小摩擦。”

“他單方麵看你不順眼?”商憫摸摸下巴,覺得鄭留是不會無緣無故給自己找事的。

“正是。”鄭留頷首,“畢竟我不是無聊之人,不會走著走著踩路邊的阿貓阿狗一腳,倒是某些貓貓狗狗張牙舞爪的,挺會招惹人。”

商憫嘴角一彎,強忍笑意,撚起棋子道:“那我們不必管他了。雨霏,你去把他攔下吧,不要讓他打擾我們下棋。”

雨霏領命,向湖心亭外走去。

岸邊的宋兆雪眉頭一挑,不屑地瞥了一下雨霏,揚起手臂一甩,小孩兒拳頭大的鵝卵石脫手而出,發出尖銳的呼嘯聲刺啦啦劃過水麵,直奔湖心亭而來。

鄭留端坐不動,商憫眉眼一沉,手中黑子落入指尖,她屈指一彈,黑子飆射,“轟”的一下碰撞聲起,湖麵激起一道碗口粗的水柱。

黑子與鵝卵石竟正正好好地碰撞在一處,時機妙到顛毫。

宋兆雪愕然,這才細細打量湖心亭中與鄭留相對而坐的商憫。

末了他居然擊掌大笑,揚聲道:“不愧是武國大公主,兆雪失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