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父親對她和鄭留之事態度頗為謹慎。
如果鄭留是遊太虛者,他在遊太虛的過程中預知了什麼、經曆了什麼,一切都是未知數。
他顯露出的未卜先知讓商憫萬分警惕,他對她的熟稔態度又讓她迷茫不解。
她與鄭留到底是何種關係?在鄭留遊太虛的記憶中,她扮演了什麼角色?
商憫怕鄭留表現的種種是為了引她上鉤,而她卻不知鄭留所圖為何。若隻為結盟還好說,要是他有彆的謀算,那商憫豈不是落入了被動。
商憫撫過信紙,細小的墨跡映入眼底,信還沒有讀完。
“三十年前為父學於問天山腳下大學宮,曾目睹日食奇景,黑雲漫天,晝晦星見。大學宮院首借天象卜卦,言七國天柱之下妖魂躁動,天將大亂,屆時會有天命降世,聚人族氣運鎮壓妖魔,改天換日,重振河山。”
“燕皇陛下初登皇位,聽聞卦象大怒,斥院首妖言惑眾,誅其九族,命人封鎖消息。”
商憫眉心跳了跳。卦師卜出天命之人會聚人族氣運,改天換日重振河山,是在暗指人族氣運已散,燕皇作為天下共主居然聚不起人族氣運。
更彆說燕皇當初才剛剛登基,正當壯年,年輕氣盛,卜卦者卻告訴燕皇,改天換日重振河山者另有其人。
這話簡直是在戳人心窩子,怪不得他惱羞成怒。
至於天柱之下妖魂躁動……太後死於妖邪,二者是否有什麼聯係?
天柱……天柱……商憫回想親當初去祖廟感天門接受試煉,感天門中貫穿地表深入地底的青銅神柱。這青銅柱難道就是鎮壓妖魔的天柱嗎?這樣的柱子一共有七個,分散於七個諸侯國中?
她心情越來越沉,接著向下看。
“大學宮院首,乃趙素塵之師。無人知曉日食當日素塵同樣卜了一卦,幸得天啟,算出天命並非一人,而是三人。是以鄭留身份,為父已有推論,不得不提醒你加倍小心。”
父親認為鄭留是天命之一?那其他兩人呢?
商憫若有所思。
“這些話為父本應親自告訴你,不該訴諸於書信,但為父總覺得你年齡太小,再加上離素塵推演的那個日子還很遠,就暫時瞞了下了。未曾想太後薨逝之事竟攪亂了卦象,天下亂局已然露出端倪,隻得提前告知你此事。”
“此外還有一個原因,令為父不想告訴你天命之說。因為若我告訴你,你必定會問,誰是天命?”
商憫拿著信紙的手一頓。
父親說得分毫不差,她得知天命預言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想知道三位天命都有誰。
是否……有她?
既然天下諸侯皆有反心,既然亂世將起。那坐上那九五至尊寶座的,為何不能是她?
“歲月流轉,命數無常,卦象也非一成不變,世人多愚鈍,忽略了‘聽天命’這句話之前還有‘儘人事’三字。”
“天命有三,可若要聚攏氣運,人皇就隻能有
一位,三皇分立,何來凝聚?若一人勝,兩人敗,那敗的兩人可還算得上天命?可見天命之說本就存疑,隻是揭示了哪些人最有可能於亂世之中崛起,而非揭示哪些人必定崛起。”
“若為父告訴你,三位天命之中有你,你是否會從此堅信你就是那改天換日者?若三位天命之中無你,你是否依然堅定信念,而非屈從天命之說就此認命?”
“當年院首卜卦,燕皇雖封鎖消息,但各國王侯並非不知。他們想知道天命是誰,燕皇想,為父也想,可除去鄭留,剩下的那個人是誰,為父不知,甚至為父亦不知鄭留是否真為天命。眾諸侯欲順應大勢,改天換日爭當天命,皇帝欲挽大廈之將傾,延續燕王朝氣數。”
“天命之說重要,也不重要。依為父之見,你如何想,才是最重要的。”
“事關天下大勢,鄭留此人,憫兒切記謹慎待之,務必當心。”
一信念完,商憫折起信紙,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她沒敢留下信,而是直接將信紙拿到蠟燭上燒掉,明滅的火光中,信紙所寫內容全部化為灰燼。
這封信的內容超乎商憫想象,父親一向小心,信鷹怕被截獲,所以其上內容一般很短,有時還會采用暗號,但是這封信內容很長很長,還寫了許多隱秘之事。
這封信絕不是用信鷹送來的,父親和他在宿陽的線人有彆的傳信方式,那種傳信方式更快更安全。
他甚至知道太後死於妖邪,商憫給他的那封信中根本沒提到太後薨逝,短短幾天再快的信鷹沒法把消息送到武國再送回來。
上古奇物千千萬萬,說不定父親和宿陽的線人傳信就是通過奇物,不然無法解釋消息為何傳得那樣快。
長陽君觀商憫神色凝重,輕聲問道:“憫兒,可有什麼事?”
“姥姥放心,不是什麼大事,我來宿陽匆忙,父親隻是告訴了我一些他沒來得及交代的事。”商憫擦去指尖的灰燼,“他總把我當孩子,不想告訴我太多。”
“有時身處那個位置,不得不有許多額外的考量。”孟修賢安慰道。
信的最後,父親終究是沒告訴商憫她本人是不是三位天命之一。
或許是,或許不是。
是與不是,對於現在的商憫來說沒有任何分彆了。
因為她相信自己是天命,那個最終將改天換日的天命。
三十年前大學宮院首卜的那一卦上即便沒有商憫的位置,商憫也會將自己的名字寫上去。
大世之爭無比殘酷,如果天下大亂王朝傾覆,必將以血肉骸骨重塑秩序。
不管誰是天命,此人都有可能是商憫的敵人。
他們想掃除障礙攻破眾國登位,武國就是登位道路上的攔路石,反之亦然。每一位天命,每一位想要走上權力之巔的人,他們的敵人都是除了自身以外的所有人。
商憫與鄭留,便是這種關係。
他們可以做盟友,但是最後,他們必將成為敵人。因為鄭留有野心,他和
商憫一樣,就算卦上沒有他的姓名,他也不會停止向上爬的步伐。
“太後是如何死於妖邪的?您二老知不知道什麼內幕?”商憫不再去思考天命還鄭留的事,轉而問起了宿陽的局勢。
來宿陽至今,太後之死是商憫最關心的一件事。
如今知道妖魔蘇醒亂世將起,那麼太後死於妖邪就不能簡單歸咎於意外。
那些曾經在神話傳說中出現的大妖早就不見了,它們的魂魄被鎮壓於青銅柱下,但這麼多年過去,總會有小妖開智,在人間作亂。
各國朝廷設有一司專門處置此事,該司品階最高的官職名為“司靈”。
隻是妖怪作亂的事情太過罕見,司靈一職早就淪為閒職,僅有少數諸侯國中還有設立,大部分國家早就將司靈這一官職撤下了,九司變為八司。
武國遵循傳統,這個官職一直未曾撤下,隻是存在感不高,平日裡的事務也不多。商憫惡補書本時,也很少在各類書籍中看到司靈相關的記載。
不過燕都宿陽中,還有司靈這個官職,其下官員喚作“靈官”,專門解決各種妖妖鬼鬼的事。
“具體事宜,皇帝不會讓外人知曉,不過我曾動用關係,向司靈手下的靈官打探了一番。”孟修賢道,“聽說,是有人拿施展了妖法的銅鏡獻給太後娘娘,太後拿到銅鏡後當晚噩夢不止,每夜夢中都反複念叨一個詞……”
“什麼話?”商憫緊跟著問。
“血債血償。”孟修賢答道,“噩夢三日後,太後離世。期間皇帝也請了司靈和各門各派奇人異士來為太後解開夢魘,可惜沒半點作用。”
“倒真像是被鎮壓的妖怪怨魂來索命了。”長陽君態度頗有些事不關己,好像死的那個人不是當朝太後。
商憫看了看姥姥和姥爺,忍不住道:“有個問題我剛才就想問了,姥姥和姥爺好像對那龍椅上的皇帝……”
“不敬重?”長陽君莞爾。
“敬重是做給彆人看的,畢竟人要混飯吃,還要保住命。”孟修賢慢悠悠道,“關心和愛護是留給親人的,皇帝要向後排。”
長陽君的回答就顯得正經了許多:“要想使臣民忠心,發自內心地敬重,皇帝首先要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值得臣子那樣敬重。”
她冷笑,“我和皇帝不是同輩人,但是年齡相近,我看著他長大,看著他一步一步走向皇位。知道他疑神疑鬼剛愎自用的德行,哪裡能生出敬重?更彆提當初梁國……”
她長歎一聲,不再多言,隻是用乾枯的手指撫摸了一下商憫的發頂。
“說到梁國……如今的梁王,已經是姬桓了。”商憫將武國使團在梁國的遭遇一一說來,然後道,“老梁王的死,我懷疑也有蹊蹺,不是宮變那麼簡單,但我並無證據,隻是覺得時機過於巧妙。我初來宿陽,想查也無從下手,隻能拜托二老幫我留意一下皇帝對姬桓的態度。”
“憫兒放心,這事我會記在心上。”長陽君道。
“快些回承安園吧,你出來不少時間了,趕緊回去,免得叫人發現。”孟修賢道。
“是,姥姥姥爺保重,憫兒改日再來看你們。”商憫行禮告辭。
她退出臥房,身形隱於夜色,一路飛逝,奔至承安園附近。她不敢使用身外化身闖入,因為世上有的是比她武功高的人,承安園有侍衛把守,說不定剛進去就要被發現了。
商憫四下張望,瞧見樹上一隻廢棄的鳥窩,便飛身上樹,身影縮小,意識回歸本體,陶俑小人掉落在鳥窩之中。隻要靈識再度投入,陶俑小人可以隨時變幻成身外化身。
這麼個小玩意兒,除了隨身帶著,藏在哪裡都不合適,今晚情況特殊,商憫隻得將陶俑暫存在鳥窩中。
承安園青梧院中,商憫在床榻上睜開了雙眼。
算算時間,梁國質子也該到了。
希望來的人是姬初寒……要是她能活下來,也不枉她和叔父當初在睢丘的一番謀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