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親人密談 “為父怕你與他最終刀劍相向……(1 / 1)

天命在我 桉柏 7952 字 10個月前

連久居宿陽的姥姥也覺得, 這裡的水太深了……

商憫心下一沉,從中嗅出些不同尋常的味道。

長陽君這個品階不算低,姥姥年紀大了, 算是退休,基本上不參與政事。姥爺孟修賢從前是文官,官職曾居二品, 僅次於三公,在宿陽中也不算是什麼小人物。

他們這樣的人應該是見慣了朝堂風雲變遷, 見慣了權力廝殺與爭鬥,可如今卻說,宿陽的水深得讓人看不懂?

“從前的宿陽,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嗎?”商憫遲疑地問,“燕皇陛下登基四十餘載,不管從前還是現在, 宿陽都在燕皇治下, 和以前相比, 這兒有何變化?”

長陽君並沒有立刻回答商憫的疑問,而是走到了臥房另一側的書桌前, 摸索著從桌下的暗格中拿出一隻小木盒, 木盒中裝著的是一尊青銅燭台,燭台上麵的蠟燭竟然是墨黑色的, 透著如玉的質感。

擺上燭台, 乾枯老皺的手在蠟燭上端輕輕一撫,蠟燭無火自燃, 照亮了小半間臥房。光與暗形成明顯的界限,好像有什麼奇特的結界隨著蠟燭的燃燒而展開了。

“祖上流傳下來的小玩意兒,蝕音靈燭, 在它籠罩範圍之內說話,不必擔心隔牆有耳,也不用擔心被人窺視,外人看來,屋內被蠟燭燭光籠罩之地空無一人。”

“你我處在君府之中,但世上有無雙妙用的奇物千千萬萬,妖邪遍地百聖臨朝的殘酷年代即便已經逝去,祖上闊過的世家大族、宗室皇族說不定有各種奇物或秘法留存。”長陽君細心解釋,“燕皇手下的繡衣局又豢養了諸多鷹犬,能人異士頗多,不可不防。”

“繡衣局,我聽父王說起過。”商憫道,“暗殺、監視、緝拿……沒有什麼是他們不做的,沒有什麼是他們不敢做的,他們隻聽燕皇的話。”

“正是,繡衣局由皇帝身邊的大太監統領,此人名叫胡千麵,由燕皇陛下親自選中培養。”孟修賢道,“繡衣局設立已有十八年,十八年來朝堂政局變遷,人人自危。”

長陽君笑笑:“繡衣局不過鷹犬之一,要說皇帝手下咬人最凶的那條狗……還是非柳懷信莫屬啊。”

柳懷信,大燕丞相,官居一品,位列三公,備受敬仰,同時深受燕皇信任。

“柳相此人,我不好說。”孟修賢重重地歎了口氣,“當年我二人同窗,他出身寒門,我對他有些照顧,後來他得皇帝青眼一路高升,不忘拉我一把。可他有才乾是真,治國有策是真,投機倒把是真……結黨營私也是真。”

“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同時也是個小人。”長陽君短短一句蓋棺定論。

孟修賢沒有反駁什麼,隻是麵露無奈之色。

“姥爺和柳相如今還是朋友嗎?”商憫好奇道。

“應當……不算了。”孟修賢道,“我與他政見不同,路亦不同,當年同窗,我接濟他,他投桃報李,後來越是向上爬,我們矛盾越深。沒有爭吵,也沒有攻訐與陷害,我們就是自然而然地淡了下來,同窗之誼到底是不複存在了,除公務交接外,我與他再無私交。”

商憫道:“柳懷信乾了什麼壞事,讓姥姥對他的評價這般……”

“二十年前討伐舊梁,梁國罪名乃是謀反,這你都清楚。”長陽君道。

“總不能是梁國謀反另有隱情吧?”商憫吃驚道。

“這倒不是,梁國確實想謀反,他們占據地利,國民富庶,兵強馬壯,欲要糾集大軍奇襲宿陽。隻可惜事情敗露,有人向燕皇泄密,燕皇隨即召集天下諸侯,在梁國有動作前舉兵鎮壓。”長陽君閉了閉眼,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了一句話,“臣子謀反,天子鎮壓,本無錯……”

孟修賢拉了一把椅子,小心翼翼地把長陽君扶到椅子上坐下,還給她倒了一杯茶,讓她順順氣。

“還是我來說吧。”孟修賢蒼老的臉上有著心痛和惋惜,“你姥姥的母親、你的太姥姥是梁國人,舊梁王族被屠戮殆儘,你太姥姥原本身體康健,知曉此事後受不了打擊,猝然離世……”

長陽君對此事耿耿於懷,哪怕她知道舊梁被滅乃是咎由自取,成王敗寇。

可人哪有那麼理智可以釋懷?她生於宿陽,或許不在乎梁國王族,但是她一定在乎自己的母親。

“舊梁之戰與柳懷信有脫不開的關係?”商憫握住姥姥的手問。

“柳懷信那時還不夠格影響伐梁,提及此事,是不恥於伐梁之戰後他在朝堂上所做的一切罷了。”孟修賢道,“憫兒可知,為官者要想向上爬,要想爬得快,都需要做些什麼?”

“拉關係,攀權勢,打壓競爭對手。”商憫猶豫一下,誠實地說出了自己的見解,“有才乾的人能出頭,但是若不通人情世故,做兩袖清風不搞賄賂的賢人,那出頭就要難上十倍百倍。除非他才乾大到力壓一切宵小,同時名氣大到傳到皇帝的耳朵裡,讓皇帝非他不用。”

孟修賢笑道:“這等賢人,幾十年上百年也未必能出一個,若出一個,那就是能名留青史的一代英傑。”

商憫惋惜地搖搖頭。

“世上哪有那麼多英傑?大多數還是無法超脫普通人的範疇,有才乾,但鎮壓不了宵小,有政見,但治國治世做不到完美無缺,有底線,但是沒法兩袖清風……就算真的能力超出常人許多,可能也因為缺乏機遇而被埋沒了。”

她道:“這樣的普通人才是大多數,沒靠山的人要想出頭,就隻能拉關係攀權勢,甚至做些卑鄙的手段,如此才能登上高位。”

“姥爺,那位柳懷信柳丞相,他就耍了許多卑鄙手段吧?不然他不會從乾預不了伐梁之戰的小人物,變成權傾朝野的丞相。”商憫篤定道,“一國謀反,乾係甚大,與之有關聯者說不定都要抄家滅族。這不僅會牽扯到梁國朝堂,也會牽扯到宿陽朝堂,燕皇說不定一驚一乍懷疑自己身邊有梁國細作,想趁機拿他命呢。”

“憫兒猜得對極了。”長陽君緩過那口氣,慢慢道。

“柳懷信就是趁這個時機開始清除異己了?”商憫道。

孟修賢頷首,“不錯。凡是被懷疑與梁國叛亂有關聯者,一律下獄,一大批高官大員落馬,柳懷信一舉崛起,成了皇帝身邊炙手可熱的寵臣。”

“誰真與梁國叛亂有關,誰是無辜被陷害的,哪有人會在意?”長陽君語氣似嘲似諷,“自此,宿陽朝堂上下一聲,無人敢有異言。”

柳懷信這樣的手段,叫人看不起是理所當然的,怪不得孟修賢不跟他來往了。

但是柳懷信構陷他人,誰給他的膽子?他在誰的默許下做事?還不是燕皇。

聯想到姥姥所說“朝堂上下一聲”,商憫已然有了定論。

二十年前的這場腥風血雨,不止是柳懷信在清除異己,還是燕皇在清除異己。是柳懷信準確猜中了燕皇的心思,主動迎了上去,君臣打配合,鎮壓了不少朝臣。

可是燕皇為什麼要鎮壓朝臣?

隻有臣子不聽話,皇帝才需要鎮壓,那麼臣子為什麼不聽燕皇的話?

商憫忽然想起,伐梁之戰後僅僅兩年,繡衣局便組建了起來。

繡衣局的地位和職能類似於明朝的錦衣衛、東廠西廠,宋朝的皇城司,清朝的粘杆處,本質上是皇帝用於鞏固皇權的產物,它們的設立代表著皇帝想要集權。

說實話大燕諸侯國眾多,諸侯國國內自治度極高,雖然對天下共主燕皇保持著尊敬,三年一朝貢,但大燕的集權程度比起商憫前世從曆史課本上學到的那些朝代還是差遠了。

尤其是,舊梁謀反,其他國家就不想謀反嗎?

大燕建立八百年,漫長的曆史中就沒有彆的諸侯國謀反過嗎?

當然是有的。

原本拱衛天子維護疆土的諸侯王,漸漸從臣子和護衛者變成了懸在皇帝頭上的一把刀。

誰想讓自己頭上懸一把刀?誰想擔驚受怕,時刻擔心諸侯國是不是要造反?

若商憫是燕皇,也會愁得睡不著覺。她會日日夜夜想著如何鎮壓這些狼子野心的臣子,想著如何讓天下權力儘歸於她一人之手。

但若想集權,就要廢封國,國與國之間利益牽扯如此之深,祖法根深蒂固,許多大臣也不會讚同變法,燕皇騎虎難下,所以他隻能選擇殺人。

把反對的人都殺了,留下聽話的,提拔有用的。

燕皇和柳懷信大抵就是這種關係,一個想清除反對的聲音,一個想投機向上爬,兩人一拍即合。

至此,柳懷信柳丞相成了燕皇手下最有能耐也最會咬人的一條狗。

設身處地思考一下,要是商憫處在同樣的位置上,也會喜歡柳懷信這樣的臣子。

聰明、能聽懂話、會咬人、指哪兒打哪兒,最重要的是這條狗會幫他處理政務,會幫他整治朝堂,並且這方麵的能力還不弱……

好家夥,簡直全能了,柳懷信不上位誰上位?

商憫沉思半晌,謹慎地問姥姥:“舊梁被滅,燕皇有沒有提起過廢封國,將梁國疆土並入燕,從此不設封國?”

長陽君深深地看了商憫一眼:“提過。”

“礙於眾人反對,沒有成功。”孟修賢道,“這點似乎不需我多說,畢竟現在梁國還好端端在那兒呢,雖說它的主人已經換了一個。”

剛剛商憫所想不過是猜測,現在,姥姥和姥爺的話似乎完全印證了她的猜測。燕皇的確想廢封國,可封國製度根深蒂固,他二十年前的那次嘗試失敗了。

如今二十年過去了……燕皇年老,他的一腔抱負當真難以實現了嗎?

恐怕不是,這老皇帝野心大著呢。

野心之火哪有那麼容易熄滅?有的人年紀越老越是平和,有的人年紀越老,野心和欲望不減反增。

燕皇顯然屬於後者。

否則,他不會再度傳下質子令。

“那次沒有成功,原因之一是先太子以死相諫。”長陽君道。

“啊?”商憫這下真的震驚了。

皇室集權對太子也是有好處的,這位太子殿下何必死諫?這……這簡直是不可思議!

她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低估了封建禮法對於人的影響,將堂堂太子都洗腦至深。

都先太子了,這位太子的結局想必不怎麼好。商憫也隻是隱約聽父親提過大燕太子之位有過更替,前不久才傳到了子翼身上。

果不其然,姥爺下一句話就是:“太子被幽禁於東宮,後來病逝。之後的兩任,一個被廢,一個早逝。”

現今太子姬子翼是有許多兄姊的,他年齡不算大,才十五,燕皇都六七十了,年輕時生的孩子要麼早逝要麼難當大任,也是荒誕。

“那老皇帝給的密信裡還想讓我嫁給太子子翼。”商憫嘀咕著說了一句。

長陽君勃然大怒:“白日做夢!我呸!”

“夫人消消氣,消消氣……”孟修賢趕緊道,“那小子一臉短命樣,哪裡配得上我們憫兒!”

商憫回過味兒來。

作為天子腳下臣,二老長於宿陽,好像對皇帝沒有敬畏之心,也沒有忠君的念頭,倒是稀奇。

“說到密信,你父親前幾日給我來信了,你在承安園,商泓又被人監視,信就送到了我這裡。”長陽君出了一口氣,從書櫃的暗格中取出蠟封的信箋。

“這麼快?到底是幾日前?”商憫愣了愣。

長陽君道:“線人給我遞信已是三日前的事了。”

天氣晴朗的順風天,信鷹最快四日就能從宿陽周邊趕回武國朝鹿,日行數百裡不在話下。

可是三日前商憫才到宿陽,遇見鄭留沒多久,照常理來說那時候信鷹應該才剛剛飛回武國,哪能讓姥姥這麼快就收到回信?

她知道武國在宿陽有線人,但父親從來沒向她提起過這人的身份。

“線人是誰?”商憫腦子轉了轉,一時間想不出有什麼傳信方法是比信鷹還快的。

長陽君道:“我不知道,彆問我。”

商憫又看孟修賢,這老頭兒樂嗬地笑道:“姥爺也不知道呀。”

商憫無可奈何地捏碎蠟封,取出信紙讀了起來。

她眼神一凝,隻見信上寫:“憫兒早慧,作為長輩,本不該乾涉你交友私事,然閱信,為父與你姑姑認為鄭留身份牽扯頗多,你所推測之事多半為真。為父思慮許久,還是決定將這些話告知於你。”

“若你二人僅僅為友,交情不深,那便無甚擔憂,到時當斷則斷;若你二人為摯友知己,為父怕你與他最終刀劍相向,互為仇敵,屆時難以決斷,傷人傷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