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憫再次見到叔父, 是在太後的喪禮上。
第七日,舉國哀悼。文武百入宮朝拜,宗室王族跪於停靈的大殿外,葬禮由姬氏皇族輩分最高威望最強的老者主持。
一聲“叩首”, 所有人都伏跪於地, 跟隨皇帝跪在地上行叩拜大禮。
皇宮上空陰雲密布, 但還未下雨。
密密麻麻的人跪在宮闕之外的石板路上,在場官員都穿著隆重的禮服,身上披著素白的麻布,沒有一個人抬頭,所有人都肅穆地微微垂著頭。
幾百上千人跪在殿外, 商憫能認出的人不超過一手之數。
原本她想看看燕皇到底長什麼樣, 可是這樣的場合對禮儀要求甚為嚴苛,根本不能亂動, 商憫隻看到一角繡著龍紋的衣袍從她左側的道路緩緩擦過。
燕皇長相是威嚴還是慈祥她是一點沒看到。
繁重的叩拜儀式終於結束。
太後厚重華麗的棺槨被十多位皇族後裔抬起, 他們一步一步移向宮門口的靈車, 靈車載著棺槨駛出皇宮,行四十裡至城西郊皇陵所在。
一路上百姓亦身著素服, 跪於道路兩側。
送靈車是姬氏皇族該乾的事, 皇帝亦要隨靈車送葬。不是每個皇族後裔都要去送靈, 旁係三代之後在跪拜禮後需要和文武百官一起長跪於宮殿外, 跪整整一天才能散去。
幸好商憫這個武國公主雖然和皇族沾親帶故,但論血源已經排在了三代之後。商憫的姥姥姥爺倒是三代之內的皇族血親,可他們年紀太大了,燕皇特赦六十歲以上的老人免去奔波送靈之苦。
商憫不好左顧右盼,她見叔父就跪在她前麵的位置,餘光左右一瞄, 在不遠處瞥見了鄭留和薑雁鳴,還有好幾位年齡一看就不大臉上還帶著稚氣的少年。
他們應該就是其他諸侯國派來的質子了。
商溯交代商憫去了宿陽要去拜見外祖父和外祖母,隻是時機不湊巧,她一來就住進了承安園,太後喪禮又不好四處打聽。
料想姥姥姥爺應該在離停靈宮殿近的地方跪著。
一個時辰過去,商憫的膝蓋已經有點麻了。
她習武尚且如此,更彆說旁人了。
可是宮闕之間門寂靜一片,隻有跪拜之人淺淺的呼吸聲。
她祈禱時間門快點過去,好讓她早些見到那幾位從未謀麵的親人。
日暮西斜,在司禮的主持下,文武百官和各國來使、宗室皇族起身,有序離宮。
“憫兒來了嗎?”有個精神矍鑠的老頭兒伸長脖子,目光掃視。
“這樣的大日子她肯定來了。”老婦人扶了一下頭冠,整理好因長跪而變皺的衣袍,起身時身形搖晃勉強站直,長歎道,“果真是年紀大了,骨頭都鬆了。”
“爹娘勿憂,兒子方才瞧見妹妹的孩子了,就在咱們前頭。”氣質沉穩的中年男人壓低聲音道,“人多眼雜,待出了宮,我們把她的馬車攔下傳個信就是。”
老婦人眼睛眯了起來,仔細向前瞧了瞧,可是天色暗了下來,她又實在老眼昏花,看了半天也沒看到哪個人是商憫。
“她長得像令儀,你才一下子就認了出來?”老頭兒眼裡閃著淚光。
“這倒不是,我是看到了商泓,他和武王很像,他身後就是憫兒。”中年男人咳了一聲,“憫兒……長得也像商溯,就眉毛像妹妹。”
老頭兒愣了愣,好半天才連連點頭道:“也好、也好。”
“武國年年都送來孩子的畫像,你不是看了嗎?怎麼問出這種問題。”老婦人橫了他一眼。
“思念心切,一時忘了。”老頭兒尷尬道。
宮外,商憫已登上馬車,雨霏駕車一揮馬鞭,本欲向承安園駛去,但商憫道:“慢些走,等人。”
太後喪禮過,承安園禁止質子外出的命令已經解除,但是若要會見皇族後裔或朝廷命官仍然需要先向宮務司上報,得到允準了才能去見,而且要派宮女太監隨行。
他國質子及來使私自會見大燕朝廷命官是重罪,嚴重的話會以謀反論處。
商憫的叔父算是來使,和質子們不住在一處,叔侄倆也沒法時時見麵,乾什麼都很不方便。燕皇可謂是嚴防死守,自質子進宿陽,行動就大大受限,一舉一動都在監視之下。
商憫若要去拜見長輩,也要遵規守矩,不過出宮門時托人傳一兩句話是不打緊的。
鄭國的馬車正好經過商憫車側。
坐在車中的鄭留掀開車簾子,對商憫頷首道:“我先走了。”
“好,改日再見。”商憫回道。
她目送鄭留的馬車離去,緊接著又有一輛馬車經過,馬車中探出一個麵相和善年約十六的姑娘,她說起話來溫聲細語:“可是武國憫公主?在下翟國翟靜,家中排行老三。”
商憫眉稍一挑,回禮道:“原來是靜公主。貴國送來的水車圖紙我仔細看過,真是精巧非凡,不愧是翟國所研製。”
翟靜掩唇笑道:“憫公主客氣了,今日恰巧相遇,雖說今後總有機會攀談,但一見你我就覺得親切,便冒然來打擾了。”
“公主稱我姓名就好。”商憫禮貌得體。
“我長你幾歲,何不乾脆姐妹相稱?”翟靜主動道。
商憫一怔,含笑點頭:“有何不可?”
翟靜笑意深了些,“那好,憫兒妹妹,姐姐先行一步。”
“姐姐慢走。”商憫道。
馬車遠去,商憫困惑地皺了下眉,細數了自己看過的族譜,沒回想起有哪個三代之內的親戚跟翟國有過姻親關係。
翟國地處西南,很少與北疆諸國有聯姻,上次翟國王族派宗女來武國聯姻還是九十多年前,血緣關係早淡了。
翟靜這位翟國三公主無事獻殷勤,很難不讓人懷疑其用心。不同於鄭留開門見山直接要求結盟,翟靜的目的目前還是模糊的,似乎隻是來交好混個臉熟。
話又說回來,像鄭留這種直接了當的才是少數。
結盟並非小事,不經曆過幾次試探,誰能放心當對方盟友?若結盟後仍舊關係淺薄一扯就破,那這盟還不如不結。
商憫的馬車緩速慢行,不到半刻鐘,果然等來了想見的人。
一灰衣小廝敲了敲馬車,大大方方道:“武國的憫公主,在下奉長陽君之命,邀公主前往我府中小聚,以敘親情。長陽君已經向陛下遞了奏折,待陛下允準,長陽君府上會派人去接公主。”
商憫鬆了一口氣,撩開車簾笑盈盈道:“就知道姥姥和姥爺會叫人來找我。”她四下張望,沒見到君侯府的馬車,心下明白是此地不宜說話,就道,“叫二老保重身體,我若有機會就去看他們。”
“是,公主的話小人一定帶到。”灰衣小廝躬身,“君上和老爺讓我交代您安心在承安園住著,旁的事暫勿擔憂。”
他行禮告辭,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長陽君姬嫻,商憫的外祖母。
如今的大燕,非開疆拓土之功不得封王,就算封了王,也都是沒有封地也沒什麼實權的吉祥物。比如平南王姬麟,他雖然是金甲衛大統領,但代表的卻是燕皇的意誌,本質上隻是燕皇手中的一把刀。
王之下則是“公”。商憫的叔父被封忠順公,並非由於叔父立了功,而是父親商溯需要自己的親兄弟輔佐朝政,穩定政局。
“公”之下是“君”和“侯”,禮法上君要比侯更受敬重,二者都需要憑借功勳獲封。“君”不可世襲,身份的象征意義大過實權。侯爵之位卻可以世襲,但要是後代沒什麼大出息,繼承的爵位品階就會一代代降,直到再也無法受祖先蔭蔽變成庶民。
商憫原本心中有些忐忑,因為她從來沒見過外祖父和外祖母。
母親生完她就逝去,不知道他們見到她會是何種態度?儘管父親一再向她保證外祖父和外祖母都是值得信任的好人,他們很關心她,可商憫還是很猶豫。
現在收到長陽君府的傳信,商憫提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與親人見麵,總有些話是不方便讓外人知曉的。
上報燕皇,燕皇必定派宮女太監隨行,每一句話都要在心裡頭繞好幾個彎才能說出口,實在不妥。
商憫擺弄了一下腰間門的荷包,荷包中帶的正是她的身外化身陶俑。
與其在燕皇監視下與親人相見,不如找機會夜入長陽君府,省得處處受製於人。
身外化身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回承安園後再是用身外化身潛入潛出會增加風險,園中說不定有燕皇暗衛。
商憫思量片刻,趁前後左右無人之際將陶俑小人屈指彈出,拇指大小的陶俑從車簾的縫隙中射出落入街邊小巷,接著輪廓膨脹轉瞬變大,她從陰影中走了出來。
商憫割下一角衣袍蒙麵,腳尖一點,身形就如飄忽柳絮般隱入黑暗。
……
子時,萬籟俱寂。
商憫凝神斂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路行至長陽君府。
府中長陽君已經睡下,卻忽然聽屋外有微不可察的異響。
這位年輕時經曆過不少大風大浪的老人猛然驚醒,不動聲色地推了推睡著的老伴孟修賢。
哪知一推沒能推醒,又推,這人還是睡得死死的。長陽君掐住他的胳膊肉狠狠一擰。
孟修賢“哎喲”一聲,睡眼惺忪地睜開眼睛,望向身側的長陽君,神色茫然道:“我打鼾了?”
長陽君幽幽道:“沒有。你繼續睡吧,天塌地陷也繼續睡。”
孟修賢不明所以,正在這時屋外卻突然傳來了輕微的敲門聲。
長陽君一愣,欲起身開門,孟修賢可算反應過來了,一軲轆爬起來,披上外衣,跑過去把臥房的門開了一道小縫。
門縫外,商憫摘下麵罩,眨眨眼睛道:“姥姥姥爺,憫兒來看你們了!”
孟修賢霎時眼泛淚花,一聲乖孫女還沒來得及說出口人就被長陽君搡到了一邊,麵容滄桑的老婦人把商憫擁進屋內,摸著商憫的臉仔仔細細打量了好幾遍,眉宇間門的皺紋舒展開了。
“像商溯,可是眉眼長得真像令儀啊。”她傷感道,“好孩子,來宿陽受苦了。”
“你從承安園偷跑出來的?”長陽君一頓,忽然想起這麼個回事,臉色微微變了,“你沒有走君府正門吧?”
“姥姥不用擔心,我身邊有暗衛精通縮骨易容,扮作我不會被察覺的。”商憫說的是實話,她身邊的確有這樣的暗衛,“長陽君府的府兵沒發現我,我從後街翻牆進來的。”
她端端正正地給長陽君和孟修賢行了大禮,道:“憫兒拜見外祖母,外祖父。十餘年未能相見,不是不想,而是不能,父親和我心中都十分牽掛你們……”
孟修賢與長陽君對視一眼,苦笑道:“傻丫頭,我們倆寧願你不來宿陽,也不想你深陷泥潭,難以脫身啊。”
長陽君輕聲道:“如今的宿陽,連我都覺得……水深得讓人看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