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食的事有了著落,郭懿又開始琢磨其他事項,一時不知從哪裡下手,還是決定從家裡人安排起。
她馬上有了眉目,“子規,會寫字嗎?”
封建時代文化普及程度低,偌大的東漢多數人是文盲和半文盲,九成百姓一輩子都沒有接受教育的機會,會寫的更是少之又少,所以這個問題還是有必要問。
子規從前的家裡吃飯都成問題,自然是沒有讀書識字的機會,但到郭懿身邊後,與郭懿一起讀了一些書,寫字這種事當然不在話下。
“會寫字,郎君有何吩咐?”子規答。
“你把十九人人員明細寫下來,”郭懿又交代,“姓名,年齡,差事都寫清楚。”
自來懷縣後,她在家的時間並不多,接觸到的也就子規、弗翁那幾個,又才記住了紅薯三人,但對於其餘的人知之甚少,還是得先了解了解。
“好。”子規到書案前磨起墨,她動作熟練,不一會墨汁濃淡適宜,便開始下筆。
郭懿繼續在一旁想事情,子規就伏在案上寫起明細,攏共人員並不多,所以她很快寫完了。
“隻是還有幾人年齡我不太確定,需明日查問才知。”她舉起竹簡輕輕吹氣,讓墨跡乾透的快些,最後她又看了一眼,確認並無紕漏後,遞到了郭懿手上。
“無妨,”郭懿接過來,目光落在竹簡上時,她的眼睛不覺瞪大了幾分。
竹簡上頭赫然排列著的字,不是這個時代主流的漢隸,竟是一行行小楷。楷書形成到今時間尚短,並沒到風行的程度,能書寫都的人少之又少,更不必說這些字運筆疏闊明朗,是寫的極好的。
“小楷?”郭懿反複一行行看,有些驚喜,連連讚歎,“古拙典雅,剮柔兼備,頗有鐘繇之風!”
她穿過來之前,是個文獻學研究生,翻史書典籍的時候,魏碑也看了不少,對書體有些了解。
子規被誇的有些不好意思,“郎君謬讚了,實是拙筆,哪裡能和鐘侍郎相提並論。”
“我說好便是好,”郭懿十分好奇,“你是何時學得的?”
子規眯眼笑著,雲淡風輕的說:“從前家裡有鐘侍郎的拓片,郎君寫字時我跟著臨過幾筆。”
子規說的很謙虛,但能到這個她這個程度,除了一些天賦的加持,必定也下了許多功夫。
隻是自己臨帖,都寫到了這個水準,以子規的天資,若是能得名家教誨,日後必定有所造詣,絕不能埋沒。
郭懿下定決心,“我一定為你尋個好老師,好好教你寫字。”
子規覺得郭家已經很善待奴仆了,但她還從沒見過主家給奴仆延師的,高興的甚至有些惶恐,結巴了半天才問出一句話:“找老師?從潁川的學舍裡找嗎?”
郭懿認為,尋常人教不了子規,“那自然要找最好的,鐘繇、蔡邕怎麼樣?”
“啊?”子規驚訝的合不攏嘴,連忙擺擺手:“郎君說笑了,我一個婢女說拜師的話已是無稽之談,何況他們二人是當世名家,我不敢奢想,不敢奢望。”
“你不必妄自菲薄,”郭懿拉過她的手,給她鼓勁:“想拜鐘繇為老師,以你的天資不在話下,接下來就得看我了。”
子規不太明白。
“看我有多大的本事,”郭懿解釋,並開始暢想今後的事,“我當好我的幕僚,輔佐主公成就一番功業,屆時他稱王稱霸,我也跟著他水漲船高,在這個亂世裡有幾分話事權,才能夠帶你走出去。”
“咱們已經走出潁川了,還要去哪?”
“去帶你得名家師承,拜蔡鐘二人那般的老師。不必困在這方庭院裡,而是站在外頭揮毫灑墨,成為名動天下的書法大家,怎樣?”
子規聽的愣了神,仿佛郭懿口中的場景就在眼前,她臉上充滿了神往之色。
“我信女郎,女郎有這個本事!”
郭懿覽看著竹簡,挑眉一笑:“這天下,就要多一位書法女家了。”
春日的夜晚總是寧靜,沒有蟬鳴蛙聲煩擾,粗略計劃了近期的事宜,郭懿帶著美好的景願悠然入睡,這也是她許多天來,睡的第一個安穩好覺。
次日清晨,吃過朝食後,子規把經過詢問後,完善好年齡的仆役名冊,又拿給了郭懿。
郭家仆役的構成不複雜,除了弗翁外,首先是通家為奴的幾家子。
田茂,妻柳氏,子田耳。
盧喜,妻趙氏,子盧大,盧二。
尤四,妻杜氏,子尤小四。
也就是紅薯三人以及他們的家小,婦人們都在廚房做事,幾個孩子裡最大的田耳已有十六歲,另外的都在八九歲的年紀。
再過來是年輕侍女仆童,世道和年景都不好的情況下,尋常百姓要養家糊口難上加難,所以街市上隨處可見,插著草標買賣的男女孩。
這些年輕侍女仆童便是自小買來,在郭家長大的,總共有八人,負責日常傳喚和灑掃。
最後還有一個編外人員,杼娘。
郭懿正看著名冊,屋外響起了叩門聲,子規起身過去應門。
“是娘子啊。”來人是杼娘,子規與她睡在一個屋子裡,這幾日已經熟絡起來。
“誒,”杼娘答應一聲,言行還有些拘謹,“我想來拜見郎君,不知可有冒犯?”
“不曾冒犯,娘子快進來吧。”郭懿在屋內道。
杼娘雙手拖著一個平展的小包袱,進屋後先行了一禮。子規挪了蒲團叫她坐,她推脫了兩遍,終於坐下。
郭懿擱下竹簡,說:“娘子不必拘束,有何事隻管跟我說。”
“郎君大恩,杼娘銘感五內,不知作何報答,”杼娘將包袱放在案上攤開,“唯是會些紡線織布的活,便按郎君的身量,自己做了一身衣裳,還望郎君不嫌粗陋。”
“可家中並無紡車織機,娘子如何做到的?”郭懿十分疑惑。
“進城那一日,我聽見街上有機杼聲,且不止一架,想來是有布坊。第二日找了過去,果然沒猜錯。”杼娘說著,將衣服遞給郭懿,“那布坊正好缺少人手,看過我織的衣料後,便同意我留下做工。”
“原來如此。娘子太客氣了,那這番好意,我便領了。”郭懿接過衣服,用絹布製成的袍子,觸手纖輕順滑。
再仔細看,整件衣服所用的布匹,光澤潔淨鮮有雜質,絲路細密整齊,比她身上現在身上所穿的衣衫布料,要好上許多不止。
郭懿忍不住感歎:“娘子技藝高超,實乃巧匠啊!”
“巧匠不敢當,”衣裳成功送出去,杼娘終於安心,“隻是我家世代以紡織為業,從小學著祖上的技藝,天長日久,也有些自己的見地。”
郭懿恍然大悟,杼是織布是所用的梭子,“難怪娘子以‘杼’為名,原來是家中世代以此為業。”
“郎君說的正是,隻可惜世道不太平,光是瘟疫還不夠,四地還鬨起黃巾賊,以至家中人口凋零,不得已蠶桑荒廢,斷絕生計。”杼娘歎了口氣,麵色惋惜,“我也隻能背井離鄉,勉強求生。”
不聞機杼聲,唯聞女歎息。
衣食乃民之根本,若能改進紡織技術,把生產力提高,不管是對平定天下,還是對改善百姓生活,都是好事,郭懿打的是這個主意。
“娘子在布坊勞作,一月薪酬幾何?”她問。
“三百錢,有時也以黍米相抵。”杼娘的技藝精湛,紡線速度快,質量優良,薪酬在所有織工中,也是最高的了,但其實對於平民也隻是勉強糊口。
郭懿叫子規取出一個匣子,裡頭都是積攢的財物,金銀玉佩都有,她到目前為止一樣都沒動過,而現在確實到用錢的時候了。
她數了十個金餅,拿出來擱在案上,又推到杼娘的麵前。
“娘子技藝過人,我願以十金,禮聘娘子為我計紡織事。”
十金就是一萬錢,尋常人一輩子也掙不到這麼多錢,準確的說,是連見都見不到。
而此刻這些金子,就明晃晃的擺在杼娘麵前,她登時慌了神,趕緊把金餅往回推,要郭懿收起來。
“郎君於我有大恩,若有用我之處,自當萬死不辭,怎麼還敢說要酬勞?”
“便是再大的恩,難道娘子還要報一輩子嗎?”郭懿為她寬心,“你贈我衣衫,已是投桃報李,這就夠了。”
杼娘倔強,仍舊堅決不收。
郭懿隻好換個言辭,“娘子可聽過昭王黃金台的故事?”
“不曾聽過。”杼娘不識得字,對曆史典故知之甚少。
“先時燕昭王高築樓台,又置黃金於其上,招待賢良之士,有此誠意才使得賢才爭相歸附,”郭懿淺淺一笑,“我今日也算是效古人之意了,你的技藝珍貴,我自然要以禮相待,你不可推脫。”
郭懿的言辭真誠懇切,終於說動了杼娘點頭。
她就用方才裹衣衫的布,複又將金餅全部收好,交在杼娘手中。
杼娘站起身來,表明心意:“我既受郎君金餅,必忠於郎君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