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水夜話 滿懷心事的曹老板(1 / 1)

征完糧回來,郭懿決定拒不參加靡費的餐飲活動,所以當晚的宴飲便推脫沒去,在自己帳裡草草吃過飯,就早早躺在床上。

營帳中間,點了一盆旺盛的火,時而有木竹炸開的劈啪聲,氤氳的火苗忽閃忽閃,為這個佇立在冷風裡的帳子增添溫暖。

不知是時間尚早還是怎麼,奔忙一天本該呼呼大睡的郭懿,翻來覆去怎麼也無法入眠。

係統感覺到了郭懿的煩躁,問道:【宴會上諸侯齊聚,你去看看豈不好?】

郭懿覺得係統還挺善解人意的,她確實在想該輔佐哪個諸侯,雖然一時之間決斷不下,但可以肯定的是,那邊宴會上,沒有她滿意的人選。

她挪了挪身子,將被子捂得更嚴實些,縮成一團,“大同小異,不看也罷。”

【我倒覺得曹操跟他們不一樣,】係統還挺有自己的想法,繼續輸出:【他可是今後赫赫有名的諸侯,你幫他,贏麵最大。】

“你這樣說,荀家的文若阿兄也這樣說,”郭懿使勁搖搖頭,極力否決這個提議,“可他屠戮無辜的事乾了不少,到了他手下,我成了助紂為虐的人,還怎麼得民心。”

這是她最擔心的問題,萬一因為曹操濫殺,導致民望值不夠,發揮不了係統的優勢,沒能幫曹操贏下赤壁之戰,曆史繼續往司馬氏篡位,引出四百年的亂世發展,一切就又回到原點了。或是民心太低遭到什麼反噬,豈不是得不償失?

【你不讓他屠戮無辜不就好了。】

係統給出的建議難度係數巨大,但郭懿細想想,倒又確實可行。於她來說,對百姓越好,民心值越高,換的東西也就越好。

而曹操多有屠戮,是因為百姓與其他東西放在一起衡量,百姓給他帶來的好處,不如直接屠城來的多,他自然會放棄百姓。

他不知道群眾路線,但總懂得何為民心,隻要讓他知道,“民心所向”這四個字,能給他帶來多麼大的助益,係統方才的提議也就水到渠成了。

“我會考慮他的。”郭懿一骨碌從榻起來,撿了件外衣往身上穿。

【做什麼去?】

“悶得慌,出去走走。”

現在閒暇的間隙,諸侯官吏估計飯局剛開始,士兵多聚在河灘那邊,營帳間除了值守的人,在外走動的人也隻有郭懿。

為了取水做飯便利,營寨選擇設在河邊,所以一到晚上總是冷風簌簌,顯得十分蕭條冷清。冷風颼颼往衣服裡灌,郭懿生了回去繼續睡覺的念頭。

正要打道回帳,迎麵過來了一人。

外頭天已經黑透,營裡每隔數丈會支起一座火盆照亮,借著火光,郭懿看清他的臉,發現原來是曹操。

難道這就是說曹操曹操就到?可見背後真的不能說人!

她跟曹操並不太熟,但假裝看不見直接扭頭走也太沒禮貌了,她想了想,還是照例行禮。

“屬下見過曹將軍。”

“無需多禮,”曹操一向不拘禮節,不重虛文,他隨意抬了抬手,“本初今夜設宴相待,郭曹屬何故不在席間,一人於此傷神?”

傷神倒談不上,隻是心情不大好。

“我素不喜觥籌交錯,故而辭了袁公美意。”她撇了一眼設宴的大帳,此刻燈火通明,搖頭唏噓道:“聽來把酒言歡之聲正盛,今夜還不知要到幾更呢。”

白須老者歎恨小輩不成氣候的姿態,出現在一個十四五歲郎君身上,曹操聽了有些忍俊不禁。

這一笑還真讓郭懿心裡有些沒底,她趕緊問:“將軍何故發笑?在下言語頗為滑稽嗎?”

“非也非也,我見郭曹屬憂心之態,原來這營中還有人與我存有一樣的愁慮,欣慰不少。”

曹操收斂了笑意,抬眼朝遠處望去,四周火把照映的火光在他眼中交疊,借著夜幕深沉的火光,仍能感覺他眼中的凝重與淩厲。

他的聲音平緩滄桑:“黃巾尚未平息,董卓之亂又起,義兵雖聚於關外,然終無絲毫進取,不知亂究竟何時才能休止。”

郭懿循著他的目光看去,所望西麵,那是兩京所在。

董卓挾持了天子,他一心要討賊,卻有心無力,實在無奈。且不管日後的曹操如何,至少此刻站在這裡長發喟歎的他,是足見一片赤忱之心的。

她出言勸慰道:“南陽何顒所言,安天下者,必將軍也,懿也深以為然,將軍不必自惱,靜待時勢便是。”

這話裡有許多恭維的意味,畢竟她也不知道,今後誰是能安天下的人。

不知道曹操有沒有當真,他收回目光,慨歎一聲,“但願操能抓住時勢吧。”

夜裡風大,郭懿出來隻穿了件薄襖,一陣風刮來吹在身上,她些許發冷打了個寒顫。

曹操提議往河畔篝火邊坐著烤火,兩人繞過交錯的營帳,到了寬闊河灘之地,沿河點上許多火堆可以烤衣物吃食,也能取暖。

找了個火堆就地坐下後,曹操叫人將拿酒架在火上溫著,又招呼郭懿也坐。

郭懿見地上儘是木柴燃完的炭灰,難免沾染衣裳,一路小跑過河邊搬了塊平整些的石頭擱著,才肯坐下。

周圍兵卒在哼唱歌謠,他們之中大多數人,跟隨袁紹從渤海來,燕趙之音的曲調中總多慷慨悲歌之氣,讓此刻的氛圍多了些淡漠的哀愁。

曹操給她添了一勺縹酒在漆碗中,碗裡升騰起繚繞的熱氣,散發著淡淡的酒香,“酒正溫,郭曹屬陪我喝幾盞。”

她接過酒,頷首示謝,覺得郭曹屬這個稱呼怪怪的,對曹操說:“將軍叫我奉純便可。”

曹操也隻當她是個嬌慣晚輩,關心起來:“我看奉純弱不禁風,營中生活尚能慣否?”

“習慣習慣,袁將軍這裡待遇好。”她雖然在軍中當了管倉庫的曹屬,但袁紹遲疑不戰,也沒有太重差事要她做。

除了學騎馬辛苦些,仍是潔淨的軍帳住著,膳食跟著諸侯們吃也是魚肉菜果,比起身邊擠十人營帳,朝齏暮鹽的大多數士卒,不知要好多少。

“本初素來禮賢下士,我才在雒陽與他相識時,他已是聞名東都的學子了,”曹操如話家常一般,講著他與年少過往,“後來我見他聲名顯著,見他庭嗬董卓,何等誌向氣魄……”曹操悶悶的喝了口酒,歎恨地搖了搖頭,“隻是如今他之誌向,與我行之陌路了。”

郭懿差點忘了,曹操雖是軍閥,亦是個詩人,而作詩的總好多愁善感,還有宦官之後這樣不太為士族待見的微妙身份,也更讓他有一番細致的心思。

又想起荀彧和係統的話,她倒對曹操多了些好奇。

舀了一勺酒添在曹操碗裡,她端坐起來:“將軍之誌,懿願恭聽。”

曹操舉起酒一飲而儘,似是鼓足勇氣一般,深深呼出一口氣,開始低聲道來:“我祖上世食漢祿,履代簪纓,我年少入太學,後舉孝廉為官,也曾有清名聞於雒陽。但逢紛亂,紫綬金印非吾所願,隻求築屋於家鄉,春夏讀書,秋冬狩獵,等待天下太平。”

“誰知卻蒙朝廷征召,任命我為典軍校尉,靈帝殞沒,何氏兄妹蠢如鹿豖,宦官亂黨蠅營狗苟,可既受此職,又怎能不思報效朝廷,討賊立功?我有意無需大費刀兵,便能除卻閹黨,安定朝野,但眾人不從,方致董卓之亂。”

說到激昂處,曹操起身負手,雖穿著繁重的甲胄還然身姿挺立,他的聲音隨沁水在月色下奔流。

“幸而今又興舉義兵,操誓願平亂鋤奸,匡扶國家,重鑄大漢升平之象。終有一日再橫槊跨馬,繼霍衛之風,縱橫漠北,揚威西域,也好叫諸夷之地,皆曉我漢軍風采如舊,不輸往昔。”

“有日功成,待百年之後,墓碑上題曰‘漢故征西將軍曹侯之墓’為後世所記,吾誌若此。”

說話的聲音停下,耳邊唯有戚然的歌謠聲,伴著呼簌而過的獵獵寒風,郭懿久久不能回神。

聽著這樣的自白,她心中竟有些動容了,這番話讓她不得不推翻了過往所有的印象,重新審視眼前這位青年將軍。

他有匡正亂世之心,也有令賢才名將竭力效死的氣魄。荀彧與郭嘉皆願意追隨他,或許本就是對的,隻有這樣的壯誌決心,才足以撐起如今政龐士裂的世道,還萬民以太平。

那麼,她也願意為此決心加注,若是能幫曹操用正義的方式製定天下,重現太平,賭上一個郭懿不算多。

她最終起身拱手,緩緩說出:“將軍之誌,懿願追隨。”

曹操訝然回過頭來,有些出乎意料。

烽煙嫋嫋遮蔽長空,唯見一輪孤懸的月亮,曹操迎風對月,衣袍也在風中翩展,不知是夜色映襯還是怎樣,他的神采變得十分黯然,聲音也沒了勁頭,“操今日尚且無安穩坐鎮之地,追隨我,委屈你們潁川郎君了。”

這話是郭懿沒想到的,地盤當然要靠大家一起出謀劃策打下來,說什麼委屈不委屈的話呢,不過她也能理解曹操的傲氣。

見郭懿不再言語,曹操又正色說:“我與奉純立個約定,倘我來日能得一郡之地,有兵有將,奉純定要前來與我共襄大事,何如?”

“將軍為守牧,我當作曹屬,”郭懿抬目注視著曹操:“此言既定,必不背棄。”

“操也決不負奉純所望。”

接著他抽出身側佩劍,彈鋏而歌,唱的是他為濟南相時,作的那篇《對酒》。

“對酒歌,太平時,吏不呼門。王者賢且明,宰相肱骨皆忠良……”

“三年耕有九年儲,倉穀滿盈……”曹操放聲唱來,卻甚有悠戚之音。

沒有金樽玉箸,郭懿撿起根沉實的木頭棍,隨著曲調,一下一下敲著溫酒的銅鐎鬥,與曹操一同吟歌,“斑白不負載,雨澤如此,百穀用成……”

字句所訴,皆是對太平盛世的景願,這樣的景象何時能實現,誰也不得而知,但郭懿覺得眼前的曹操,是能讓百姓見到政理人和,萬物鹹遂那一天的人。

歌謠漸歇,身前木柴也即將燒儘,到最後的時候,一簇簇火星堆在一起,像是天際未褪的晚霞。

兵卒沿河取水澆熄這殘火,回到營帳裡和衣而睡,在夜深千帳燈裡,旭日正醞釀著明朝的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