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士族女郎的日常生活是什麼樣的?
就郭懿來說,宴飲雅集,遊園盛會,這些……統統沒有。她現在待的不是個太平世道,官府跟黃巾軍剛打的差不多,現在又有新的軍閥冒出來,再加上災荒連年,說是十室九空也不為過,而剩下的百姓都忙著逃難。
作為逃難家庭之一的郭家,也開始為舉家搬遷做準備,父母兄長都少有閒暇,府裡的下人也忙的不可開交,郭懿成為了唯一的閒人。
郡中亂裡事多,又因著時局動蕩,聞風棄官避難的佐官屬吏不少,郡府中一時人手不濟,郭則向郡守請辭後,連日在官署忙著善後交接。
至於兄長郭嘉,他向來喜歡結交名士,近日要與好友餞彆,每日喝到酉時日落歸家也是常事。
兩人一早一晚會來看望郭懿,詢問她感覺病情是否有反複,陪著用個朝食暮食,其餘時間都在各忙各的。
搬家事宜根本不用郭懿掛心,有何夫人帶著下麵人操持,郭懿除了吃睡,就是坐在院子裡發呆,日日如此。
“夫人正在庫房清點物件,女郎不妨去看看。”見郭懿百無聊賴,子規提議道。
“那行啊,你帶我過去。”郭懿不假思索,從善如流的采納了,雖然清點物件並不是什麼有趣的事,但她對郭家有多少家底還是挺感興趣的。
她來到庫房時,見到的是偌大的屋子裡積篋盈藏,木箱靠牆堆積碼放,一排排的木架上放置著漆盒,另有器具物什擺放有序,占了大半間屋子。
麵前幾個打開的箱子裡,裝的都是錦緞輕紗,她不認識這是什麼料子,但光華燁燁的樣子,一眼看過去也知道價值不菲。
母親何夫人正優雅的坐在一張席子上,捧著盞茶,聽侍女查報物件的數目。
“懿兒來啦,”見郭懿來,何夫人笑盈盈地起身,叫侍女又拿了張竹席,拉著她坐下,“不妨坐下陪母親一起看看。”
“母親,這些都要帶走嗎?”麵對一屋子堆積成山的家產,郭懿露出震驚臉,這家境殷實,太殷實了。
“我原想都帶走,可你阿兄說此行是避難,車馬多未免拖累,”何夫人痛惜的歎了口氣,“母親不懂這些,隻有依你阿兄,撿些貴重緊要的帶上。”
事實證明郭嘉說的一點沒錯,這些箱盒全帶上,趕車的車夫都不夠用的。
郭懿也挺心痛的,帶不走的好東西,不是大火燒儘,就是便宜郭汜李傕了,“母親打算帶多少?”
“祖傳之物、房地契書,這些必是要帶的,”何夫人規劃道,“餘下的金銀財帛、寶石器物隻能舍棄些了。”
何夫人抬手示意,侍女繼續照簿冊繼續念道:“文絹四百匹、蜀錦三百匹、房子官錦三百匹……。”
聽到蜀錦,何夫人打斷道:“這蜀錦彌足珍貴,以後留作懿兒的嫁妝。”
“是。”侍女將裝蜀錦的箱子挪到一旁,在賬冊上記了一筆。
雖說這裡頭許多東西是留給自己的,但郭懿不清楚,這些東西具體價值幾何,哪件東西又更貴,故而幫不上什麼忙,隻看著何夫人指揮侍女,偶爾說幾句話應和一下。
金銀玉器流水般從眼前過,聽著也不免犯困,她接連打了幾個哈欠。
何夫人見女兒困倦,柔聲道:“懿兒若累了,便去歇息吧,這裡有母親看著。”
“行,那孩兒先回去了。”郭懿站起身,腿腳都坐得有些發麻了,晃悠著出了屋子,沒凳子坐真難受。
今日天氣晴好,她還是決定出去逛一圈,劉備在涿郡出門賣個鞋,都能遇到關張這樣的名將。她如今在潁川,私學鼎盛、名士遍布的潁川,說不定也能認識些德才兼備的朋友。
想定後,郭懿真誠發問:“子規,我想出去玩,要向母親請示嗎?”
“隻要不出城去,向來是不必的,”子規說,“女郎要去何地?若是腳程遠,我去備下車馬。”
郭懿挑眉一笑:“不要車馬,你去找兩身合你我身量的男裝。”
出於少給家裡惹麻煩的考量,她扮成男子裝束,出入各種場所,結交朋友總歸方便些。她不過十四五歲的樣子,束起頭發旁人也不容易看出她是女子,頂多是當這郎君麵容秀氣些。
不到一刻,子規找來兩套衣服,郭懿換上月牙白的錦袍,拿簪子束起頭發後,確實像個清秀俊美的小郎君。
兩人出了郭府往東走,很快到了鬨市。潁川人口眾多,從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便可見一斑,達官貴人乘坐的羽葆雕車,與農人拉貨運菜的牛車都來往不絕。
沿街的鋪子座座相連,門口懸掛的布招五顏六色,也有擔著貨物的販夫四處吆喝叫賣,富庶僅次於都城洛陽之地,此刻還是一派繁榮景象。
過了鬨市,商販走卒漸漸少,走幾步便能看見穿青衿布衣的年輕學子,提著書袋,三兩成行,談論經籍典故,或近來中州發生的大事。
潁川地處要衝,四通八達,且多名門大族,許多的人從這裡征辟到雒陽為官,消息自然流通的極快,儒生們近期的熱門話題,莫過於董太師,和關東的諸侯們。
郭懿豎著耳朵,聽一儒生忿忿道:“董卓老賊猖悖太甚,竟公然來往宮中間亂公主!”
同行的儒生聽了也心中不平,“雒陽城中人家的妻女,他強占的還少嗎?公主好歹也是劉氏血脈,他也敢如此玷汙。”
“唉,我們士子無用,白叫女子受辱。”先發話的儒生搖頭歎息。
一旁儒生出言寬慰:“關東諸侯已大集義兵,想必不日便能剿戮奸賊,匡正王室,拯救黎民。”
郭懿差不多聽了這幾句。
潁川郡內學舍眾多,學風蔚然,是個東漢版的大學城。那些家門盛大,有錢有學問的治經士族,設有家學和家傳,教習族中弟子。
家族辦不起家學的寒門士子,讀書也不難,潁川遍地是經學大師開的私學,門徒少則數十人,多則上百人,交些束脩則可入學受教。
年節過完,今日是複學的日子,因著采買筆墨竹簡,或購置些新書的緣故,路上往來的儒生格外多些。他們年齡多也是與郭懿年紀相仿的,讀書到二十歲,便可以舉孝廉為官。
郭懿隨著方才談話的儒生,步行半刻,到了一座學舍。
“觀複學舍,”郭懿站在門口,念出了學舍牌匾上用漢隸題寫的字,“萬物芸芸,吾以觀複,應是此意吧。”
這裡門庭不大,但從門外望進去,裡頭庭院寬闊,屋舍儼然,院中擺著幾排曬架,儒生正在掃除清潔,晾曬書簡。
郭懿邁步進去,剛想四處看看,扯個儒生閒話幾句,剛進門內,幾卷竹簡“啪”一下子飛來砸在她腳下。
“女郎小心!”子規上前將郭懿護在身後,怕她被傷著。
嚇得她拉住子規,往後退了兩步,她這麼不受潁川學子待見嗎,剛來就用暗器砸她!
但很快她發現,這個行為並不是針對她的。
“你個捉刀殺人的賊,豈配與我等同坐?”學舍一角曬架旁的叫罵吵嚷聲,吸引了郭懿的注意。
一個儒生手指著另一個儒生,趾高氣昂的罵,還在將架上的竹簡繼續往地上扔,這竹簡發黃的厲害,看上去有些年頭了,連綴著竹片的繩子也不甚緊實,被他一摔,還摔斷了好些,散落一地。
這樣他仍覺得不夠,還要再罵,幾個同舍生過來勸和,“學兄何必動怒,為他失了讀書人的禮儀才不好。”
幾人好說歹說,才又拉又拽的將他拖走。
整個過程,被罵的那個都神色自若,一言未發,待一夥人走後,他彎腰將地上殘破的竹簡拾起來擺在架上,神色微動,眼中透著惋惜的樣子。
郭懿見他正要過來,便撿起自己腳下的兩捆書,用手抹了抹上頭沾的灰,送了兩步,遞到了他手上。
不知是見郭懿臉生,還是出於彆的原因,他微微詫異,但還是隨意地拱起手說了句:“多謝。”
郭懿上下打量一番,覺得眼前這儒生有點怪,說不出哪裡怪,就是跟彆的儒生不大一樣。
他穿了件鬆鬆垮垮的素色深衣,連頂像樣的冠都沒戴,頭發不甚仔細的用跟布條綁在頭頂,神情姿態,不像儒生,倒頗有幾分遊俠之氣。
“仁兄不同他分辨嗎?”郭懿覺得這不像個逆來順受,任由指罵的人,要不是有張鳳眼丹唇的臉,更像能隨時上去給彆人一刀的。
“懶得分辨,無愧即可。”他說完轉身要走。
這個人還真有些個性,郭懿跟上他,打聽道:“敢問仁兄,這個學舍是哪位先生在講經?”
“本郡大儒司馬徽,”他又看一眼子規,說道:“若學兄要入舍,需獨身前來,這裡不讓帶仆從。”
原來是水鏡先生的學校,那郭懿便對眼前人的身份更加好奇了。
“多謝仁兄告知,”郭懿若有所思地點頭,“可否請教仁兄姓名?”
他沉沉的聲音響起。
“姓單名福,潁川長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