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令衣香 “女郎安好。”(1 / 1)

百姓們還沉浸在年節熱鬨的餘慶中,千裡之外形勢已然暗潮洶湧,在天子近側為官的荀彧,將這一點看得很明白。

關東軍在汜水關外虎視眈眈,董卓的西涼軍也厲兵秣馬以待,兩方開戰隻是時間問題。而荀氏一族,乃至整個潁川百姓的安危能否保全,也會在不久後軍閥交戰中,成為未知數。

那麼逃亡遷徙,便成了躲避戰亂、保全性命的無奈之選。

荀彧辭官歸家兩月有餘,從雒陽回來第一件事,便是跟族中長輩提起了,合族遷往冀州避難之事,商議後都無異議,一切準備停當,隻待啟程。

隻是還有一件事始終令他憂心。

“叔叔還在為昨日之事憂心?”荀攸推門進來時,見荀彧麵上隱隱愁色,馬上猜出了緣由。

荀彧擱下手中的書簡,道:“我思慮依舊,潁川非久居之地,還是宜早離開。”

潁川如今雖然一切如常,並沒有戰火將至的跡象,但潁川居於四戰之地,一旦刀兵起,必然會遭到殃及,不得不防患於未然,這也是他周折辭官的緣由。

他料定這一點,回鄉後立即告知鄉人們離鄉避難,去荊州也好,冀州也好,哪怕再遠些到逃蜀地去,總比死在軍閥的屠刀下好,可鄉人總是留念故土,不管怎麼勸說,還是少有人打算動身。

“狐死首丘,代馬依風[1],”荀攸不善言辭,隻能簡單勸慰,“鄉裡們留念故土,並非叔叔可勉強。”

荀彧仍然堅持,決定最後一試,“公達,你安排家中人再去告知鄉民,若有願意離開的,可以隨我們同行。”

“是,侄兒記下了。”荀攸知道即便這樣也是徒勞,動搖不了眾人故土難離的心情,但還是依叔叔之意應下。

他這位叔叔尚且比他還要年輕上幾歲,但學識人品在年幼之際便可見一斑了。曾祖父尚在時,南陽何顒前來拜訪,那日院中站了許多荀家子孫,何顒唯獨見到荀彧後,連連稱讚“王佐之才”,很快荀家出了位王佐才的消息傳出了高陽裡,傳遍了潁川。

對於這樣的事,荀攸並不奇怪,他能感覺叔叔與旁人的不同,譬如這樣慮時憂民的心,便是他沒有的。

都說庶民如草芥,叔叔卻分外在意被輕視的人命,而命運又往往會賦予這樣的人以意義。

心裡讚歎一番,荀攸才想起自己是來送信的,連忙將手裡的信遞出去,“友若叔叔今日有信來。”

友若正是袁紹帳下謀士荀諶,袁紹聲勢浩大,自集結關東軍以來,他們的同鄉多有前往投效的,如郭圖、辛評者。

與荀彧料想的一樣,信上內容還是邀他與郭嘉一同前往河內,為袁紹出謀劃策的。

這已不是兄長第一次書信與他談及此事,袁紹為關東諸侯盟主,他認為可以一見,隻是郭嘉還未答允,他還需明日先去陽翟拜訪一趟。

荀攸大約猜到了信上的內容跟叔叔的心意,問道:“叔叔可同我們去冀州?”

“兄長幾次書信,邀我到袁紹帳下,我決定應允。”荀彧將信收好,起身拱手,“此番北上,行至河內,我留在袁紹處,護送族人往冀州之事便交由公達了。”

荀攸同樣回禮,“叔叔放心。”

雖已立春,晨起的薄寒還是浸人肌骨,郭懿坐在妝台前打了個寒顫。

麵前的軒窗對院而開,能看到院中侍女提著掃帚在灑掃,如絲如縷的日光穿過早霧照進屋內,泛出一圈朝暈。

“女郎久不梳妝,今日可要好生裝扮一番?”子規拿起簪環,在郭懿頭上一個個比試。

“不必麻煩,簡單打扮即可。”

這會兒高髻在女子中風靡,梳起來極為繁複,再加上敷粉塗脂,描眉點朱,一套下來少說也要半個時辰,不是她坐不住,實在是坐竹席累啊。

東漢沒有椅子,兩膝著地,臀部擱在小腿和腳跟處,跪坐在席子上,是最合乎禮儀的坐姿。

儘管竹席上鋪上了厚厚的毛氈,坐著也累人,郭懿動來動去,怎麼坐都不舒服。

子規嫻熟的挽好一個垂雲髻,將剩下一半散落的頭發束在背後,在一眾飾有金銀花獸的釵環步搖中,選了一支及其低調的玉笄為郭懿簪上。

看著鏡子中的郭懿,子規誇讚道:“女郎姿質天成,不飾金銀寶石,亦容光璀粲!”

一番梳洗後,用過朝食,郭懿準備去找郭嘉。她大致熟悉家中布局,郭府庭院寬敞闊大,她們起居所在的後院,一麵通往前堂,另外三麵皆是房屋,以走廊相連,但她並不清楚每個人具體住哪間屋。

子規領著她往郭嘉那去,穿過連廊時,廊那頭也走來一人。

是個頂冠束發的郎君,一襲空青襜榆,外著素色的袍衫,身姿挺秀通雅,衣襟在熹微日光下,被風嫋嫋吹動,腰間環佩隨著緩步而行琅琅作響。

再走近些,郭懿見他二十幾歲的模樣,麵容清雋,眉目舒然,加上通身儒雅隨和之氣,讓人不自覺有親近之感。

望著眼前光風霽月,仿若神仙的人,郭懿有些恍惚,禰衡口中“可借麵吊喪”的荀彧,應該就是眼前這般樣貌儀態吧。難以言說此時的心境,與見到郭嘉時那股的陌然截然不同,眼前的人,好像早就長長久久的在她生命裡了。

兩人都在郭嘉屋外站下,冷鬆香的味道悠悠浮動在風中,她也不知道怎麼鬼使神差,喚了一聲:“文若?”

又讓她猜對了。

荀彧的臉上有那麼一瞬的疑惑,但很快消散,他拱手施了一禮,溫和笑道:“女郎安好。”

荀郭兩家世居潁川,作為年輕一輩中最出色的兩人,荀彧與郭嘉自幼相識,同遊同讀,關係密切,當然也知道他有郭懿這個妹妹。

不過女子長居閨閣之中,深居簡出,輕易不會與父兄之外的男子會麵,郭懿又是久病纏身,多年沉屙難起的,更不會為人所見了。

在荀彧印象中,這是個體弱多病的孩子,隻數年前見過一麵,那時她才垂髫之年。

簡單來說,就是不熟。

“聽聞女郎大病新愈,還要多保重身體才是,”荀彧還是有禮有節地問候,言辭從容,足有世家公子的風範,又揖了一禮,“彧有要事與奉孝兄相敘,容先失陪。”

說罷他推門進了屋裡,再將門輕關上,整個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郭懿愣在原地,心道:很好,這個家他比我熟。

不想打擾潁川雙花的洽談,畢竟她想成之事不急在這一時,隻能徐徐圖之,郭懿轉頭坐在廊下,日光漸漸暖了,倒也不冷。

和暢輕盈的風裡,冷鬆香的味道還未散去,不同尋常香料的濃重,這股香意輕輕撲入鼻息,恰如其分,沁人心脾之間,讓人如觸泠泠不化的白雪。

郭懿曾覺得“荀令衣香”之詞,應當是因著荀彧的品行才學,為他加的溢美之詞,如今才知不是虛言。

她在這坐了半晌,屋裡談話的人才終於被送出門了,從後堂到前廳一路,都還能隱隱聽見郭嘉的笑聲,可見兩人相談甚歡。

他們幼時一起讀書時,應也是這般景象吧,一個灑脫恣意,一個清正守禮,郭嘉總在耳邊問荀彧要不要喝酒,荀彧常約束郭嘉好生修身養性,秉性截然不同的兩個少年,卻也結為知己好友。

將荀彧送出去,轉頭回來時郭嘉才看見自家妹妹倚坐在拐角欄杆處,眼神張望著,似乎是在等他。

又見郭懿衣裳單薄,不免嘮叨,“這樣坐在風裡,可要受涼了。”

郭懿故意同他玩笑道:“那阿兄還不快請我進屋裡坐,讓我在這裡白白晾著。”

“竟是我的過錯,”郭嘉無奈搖頭笑,“我在外自認辯才無礙,家中竟拿你無法。”

“我知道是阿兄容讓我。”郭懿笑盈盈,跟著郭嘉到了屋裡。

郭嘉房屋內,繁雜的帷幔屏風一概沒有,寬敞明亮,陳設輕簡。臨窗而置的一方曲腳幾上,擺著烹茶所需的碗盞佐料之類,案腳邊放著個陶爐,正升著嫋嫋的熱氣。

郭嘉走到案幾前,悠然坐下,問郭懿道:“茶尚溫,懿兒吃些?”

這時的茶還作“吃”講,是將茶葉大火炙烤後,根據個人口味,佐以蔥薑桔皮,一並研磨成粉,烹煮來喝。

郭懿小雞啄米般點點頭,與郭嘉相對而坐,麵前杯盞裡有半杯未飲完的茶。郭嘉將殘盞撤下,為她重新斟了一杯。

她端起碗盞,抿了一口,沒嘗到茶的清苦,隻有鹹澀的味道在舌尖打轉,她不由得咧了咧嘴,將茶擱下,這裡的一飲一啄,都與一千八百年後大不相同,看來她還得好好適應。

“今日烹的不好嗎?”郭嘉也啜了一口,暗自尋味,“文若也說欠缺些。”

“許是茶葉不好吧,”說到荀彧,郭懿才想起來自己不是來閒談的,還有件正事,她再端起碗盞,細看裡麵的茶色,裝作無意提起:“阿兄要北上,預備何時動身?”

郭懿猜想,荀彧今日來到訪,必定是與郭嘉商議同去河內的事宜。

“方才來見我的人,你也應喚一聲文若阿兄,他去歲就跟我提起過見袁紹之事,隻是那時你病重,我便推拒了,”郭嘉又為自己斟了一盞,麵上帶著笑意,“如今懿兒病愈,咱們不日就要啟程了。”

“咱們?”郭懿眼神一亮,“我也能跟你們去?”

“自然,潁川地處中州,早晚必會有變亂,不宜久留。”郭嘉將接下來的行程一一道來,“文若本想讓你與父親母親,隨荀家人一同去冀州安定。但我想冀州路遠,此次你們還是同我去河內先暫避些年月,等戰火過去,再回潁川來。”

這樣的安排,郭懿是極為滿意的,跟著關東軍大部隊才好搞事情嘛,不對,是乾大事!

不過話說回來……

“阿兄覺得袁紹其人如何?”郭懿認真問道。

郭嘉端茶的手,頓在了半空中,倒不是在思考如何評價袁紹,而是心中生出疑惑,年幼體弱的妹妹,怎會關心一方諸侯的事?

昨日她有理有條的分析局勢,猜出自己要赴河內,今日又問及袁紹,這與往日的言行,實在大相徑庭,竟讓他有些琢磨不透。

回過神來,郭嘉道:“汝南袁氏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布天下,是人心所歸,但袁紹其人怎樣,還需麵見才知。”

郭懿擺弄著茶具,喃喃自語了一句,“那隻怕要讓阿兄失望了。”

“懿兒說什麼?”

郭懿乖巧一笑,將茶飲儘,“沒什麼,阿兄會遇到明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