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境都雙棲閣內,潔白肅穆的靈堂已經布置起來了。靈堂最中央放著雪兒的屍體,她濕漉漉的衣服已被換過,臉上的血痕也被擦拭乾淨了。
千池戴著麵具坐在她身邊,提筆用朱砂試圖畫紋掩蓋她額頭的傷口。花與鳴素問離頁圍著北宮雪,素問的眼睛還是紅的,眼裡不斷有新的淚水蔓延,又斷斷續續地收回。
風暮站在門口,抬頭望著黑山之上的皎皎明月。台階下是跪下來小聲抽泣的弟子們。
百裡落剛從緣息山把元機帶過來,他們的身影隱沒在樹蔭間,借著風燈一路急躁地走過來,快到門口時,有弟子回頭看到了他們,叫了一聲之後全部弟子都站了起來。
“落長老!”
“落長老,你終於回來了!”
“……這位是?”
元機的真實身份鮮有人知,除過素問他們和留於緣息山照看元機的弟子之外幾乎沒人認得他。
元機滿頭白發,皺紋比上次千池看見他時還要多,他和百裡落的目光緊鎖著門裡。百裡落聽到有人問,便將目光移落到他們身上,“他是你們掌門的師父。”
驚呼聲一片,他們朝他行了個大禮,起身問:“您是掌門的師父?為何從未見過您?”
元機張開口想要回答,餘光卻瞥見千池和其他人一起走了出來,下了台階走到元機麵前,作揖行禮:“師父。”
旋即起身帶著元機進了房,門外的弟子麵麵相覷小聲議論後,又齊齊跪在了地上。
元機剛踏進門就怔了一下,繼而緩緩走過去,垂眸看著安詳的北宮雪。她眉心間的傷口,被千池用朱砂茱萸紋擋住,煞白的臉,高貴的紫衣,黑色的長發,她那麼安靜那麼安靜。
元機抬了幾次手,發現怎麼抬都抬不起來,試了幾次後才成功,點了一下她的眉心,問:“怎麼回事啊?”
千池抿了抿唇,看著沉睡的北宮雪將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連帶著這幾天所發生的所有事,包括和廖吾的約定。
昨天,他在天台打橫抱起北宮雪,轉身時見離頁朝他走了過來,彎腰撿起丟在地上的兩把劍,深深看了他一眼,接著垂頭抬手理了理北宮雪散亂在風裡的發絲。
千池抬腳接著往前走,越過應衫風暮,蕭亭撲過來想看看北宮雪,他閃身避開,並冷漠帶著怒意看了她一眼,徑直離開了——飛身下樓的瞬間動動手指,重新啟動陣法,將地上國安部的幾人儘數送進了桃源鄉。
離頁站在一邊想,一個錯誤造就了死亡,千池恐怕無法原諒蕭亭。
世界上總是會發生一些陰差陽錯的事情,有的時候造就了好的結果,有的時候是壞的。
他們很不幸運,那個最壞的結果被他們遇到了。千池在天台那個無聲的冷漠對視中已與蕭亭一家反目成仇。仇恨隻在一瞬間建立。
元機深深歎了口氣,看著北宮雪道:“睡吧,孩子,睡一覺就好了。”
他蒼老溫和的聲音響在夜色裡,離頁看見他慢慢坐了下來,像千池方才一樣呆呆地注視著她。
過了很久元機突然開口問:“你還打算把計劃繼續下去嗎?”
一隻腳已經踏了進去,就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也為了曾經那份炙熱滾燙的渴望。
“嗯。”千池說,“況且您不是說過,要我堅持本心麼。”
之前他離開緣息山向元機請辭的時候,元機曾經告訴過他的。
元機看著北宮雪點了點頭,沒說話,過了片刻道:“隨你。”
屋內再無人說話,安靜得連一枚繡花針落到的聲音都能聽到。離頁覺得氣氛太過壓抑,想要出去走走,於是轉身和千池小聲說了一聲:“我出去走走。”
濕漉漉的發絲蹭了一下千池的臉,他回過神,目光落到離頁臉上。離頁臉上和脖頸的傷被雨淋了很久,血跡倒是擦乾淨了,但一條條猙獰的傷口掛在那裡,隻要看一眼都會揪心擔憂。
一直顧著雪兒,倒把這件事忘記了,千池沉聲說:“你的傷…去玄吟居先處理一下傷口吧,和我過來。”
他說著便朝另一個方向走,離頁及時拽住他的手腕,“不用了,我想出去一趟,你在這兒陪著他們吧。”
千池回頭,眼睛瞥了眼他抓著自己手腕的那隻手,又把目光移到他臉上,遲疑片刻才道:“那好。”
“嗯。”
離頁走出門的那一刻,在看見一排排跪地的弟子時短暫地怔了片刻,與懵逼的白梅對視一眼。
白梅問他為何不跪,他看著她,朝裡偏了一下頭,這件事解釋起來太麻煩,於是他搖了搖頭,穿過他們沿著小路走了,把弟子們的小聲議論一起落在了身後。
如境都和離開的時候一樣,林木成群,翠色綿延,有風從山間穿過,起伏之勢如流雲滾滾。小路兩邊的風燈明火在夜色裡亮著暖黃色的光芒,他借著蒼穹之上的朗月,一直往前走卻不知自己要去哪兒。
忽然,他停下了腳步,腳尖一轉麵對著朗月,揚起了頭。清風明月一起落在他清瘦的身軀上,及腰的頭絲舞動起來,在地麵上投落一道孤影。
北宮雪就那樣輕易地死去了,沒有痛苦隻有不舍,她來不及思考來不及再看看她的家人,就永遠地閉了眼。
一個物種的誕生就是為了毀滅,他也會死去,隻是早晚的事。他放不下的東西太多了。
山巔溫和的風吹拂著他,吹拂著千萬生命,星光璀璨,光芒萬丈。億萬年以後風還是那樣,星光也依舊會光芒萬丈,但吹拂的人照著的人卻換了數不清的批次。
或許他該接受死亡,接受所有人的死亡,平靜的沒有掙紮的。
不,不該那樣,他可以接受但絕不是平靜的。他要掙紮反抗,因為他要證明他曾經存在過。
明月映在他的眼裡,瞳孔裡有一抹白色的亮光,他更加堅定,他不要回去,他要幫千池實現心中的渴望。
無論結局是什麼。
花青趴在他的發絲間,雙手托腮看著朗月,問:“阿離,我們什麼時候回去呀?我想我老婆了。”
“那你想著唄。”
“你能不能有點同情心,你和…那誰天天在一起,就不能考慮考慮我嗎?”花青幽怨道。
“沒有。”離頁故意漫不經心地說,逗它。
花青冷哼了一聲,翻身仰躺肚朝天,不理他了。
離頁沉聲笑道:“要不你先回去?”
“你呢?”
“我留下。”
“什麼?!”花青一骨碌飛起,到他麵前,“你,你真的不打算回了?”
“等事情結束的時候我自然會回去,”離頁看著它,“你回去告訴我娘,就說,我還沒玩兒夠。”
他無法向白蘇說明實情,一是怕她擔心,二是怕被罵,更怕離開千池。花青皺著眉頭,問:“你瘋了嗎?”
“沒瘋,清醒得很。”離頁說。
“你!”花青真的覺得離頁瘋了,“你……”
它氣得渾身發抖,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小魔王不回去了,他要丟棄它了,丟棄幽蒙穀了,就為了百裡風吟,為了他的男人!
堂堂七尺男兒一族之長,怎能隻顧兒女情長!
就在它氣得想要一走了之的時候,離頁說:“是為了實現他的渴望,讓百姓真正自由。”
它腦海中的聲音瞬間消散,茫然地看著他。
離頁笑了一聲,“你是不是在想怎麼罵我?”
花青:“……沒有。”
離頁看了它一眼,沒說話,花青飛坐在了他的肩膀上,“可是那很難。”
“難也要做。”
“……好吧。”
它說完抬起頭和離頁一起望著明月。
突然,從遠處傳來一陣躁動,他朝聲音的源頭轉過頭,就見蕭亭一家急急忙忙地跨著台階正在一點點靠近這裡。他飛快地蹙了一下眉,大步朝他們走過來,張開一隻臂攔住了他們。
蕭亭自下而上看著他,“讓開。”
“他不想見你們,請回吧。”離頁說。
蕭亭難得有些焦急失態,神色倉皇道:“雪兒也是我一直看著長大的,獨宿也在趕來的路上,那是個意外,我沒讓鬼魁對你們對手,我不知道它們突然之間就失控了,雪兒走了我也很難過,你就讓我過去吧看看她吧。”
“突然失控,難不成是廖吾?”
應衫:“不可能,他絕對沒有想過傷害你們。”
離頁反問:“那會是誰?能控製它們的血柯已經死了。”
他沒有話裡有話,是真的在提問。蕭亭蹙眉搖頭,應照蘭這時道:“離頁,你就讓我們進去吧,讓我們和舅舅說清楚,他會理解的。”
“說不清楚了,”離頁深呼吸一口,看向蕭亭淡淡道,“蕭亭,就算是鬼魁失控,那也是你把它們弄出來的,要不是你執意要殺劉懷辛,這一切根本就不會發生北宮雪也不會死,你覺得他還會讓你見她嗎?會想見你們嗎?”
蕭亭瞳孔驟縮,應衫則一臉悲哀,應照蘭原本紅著的眼眶裡迅速積滿了淚水,在月光的映照下閃閃發光,整個人看上去楚楚可憐。應照時蹙眉悲傷地垂下頭,盯著青石板。
長風從幾人身邊彎彎繞繞地吹過,花青頭頂的草搖晃著,它轉動著大眼,若有所思。
過了很久,應衫重重歎了口氣,一手拍在蕭亭肩膀上,“走吧。”
蕭亭依舊看著不為所動地離頁,她的眼睛裡蔓延著水光,不肯放棄地執意往前上了一級台階,斬釘截鐵:“我今日一定要進去。”
離頁皺眉,有些生氣,沉聲道:“那就…試試。”
蕭亭突然睜大了眼睛,下一秒,隻見周身燃起了爆裂般光芒,兩邊綠草隨著氣流而瘋狂擺動。離頁倒是不為所動,隻是握緊了垂在身體一側的手。
應衫眼看不對,及時阻止對蕭亭喝道:“住手蕭亭!”
然而蕭亭哪裡會聽他的,下一刻,隻聽劃破空氣的“鏘”然聲響起,她化劍出現,垂在身體一側,劍身在朗月的映照下發著悠悠寒光。
她舉起了劍!
身後的三人全都瞪大了眼睛,離頁如今的修為不容小覷,前世的策玄後期修為可單挑風暮,今生離頁從小在幽蒙穀修行,缺失的那一魂一魄已經歸位,兩世修為相加,蕭亭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那日的車上千池已將情況告知應衫,應衫又告訴了他們,所以他們都知道。
“得罪。”蕭亭道。
離頁向後撤了一步,握成拳的手逐漸舒展,在側身五指盤握,手心聚集了嫋嫋藍煙。
“離頁。”應照時朝他喊,想要他住手。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離頁身後傳來了一道沙啞的聲音:“住手!”
離頁回頭,其他幾人隨著聲音傳過來的方向看過去,千池和花與鳴不知道何時出現在山道小路上,看著他們。
蕭亭在看見他的一瞬間愣住了,下意識地收起了劍。花與鳴看了眼應照時,應照時匆匆瞥掃他一眼,因為心虛而彆開了視線。
離頁向千池迎麵走過去,千池迎麵朝他走過來,到路中間的時候,兩人相逢,離頁問:“什麼時候來的?”
“不久前,怎麼還沒有上藥,被耽誤了?”千池問。
“一會吧。”離頁說。
“……”千池滿目擔憂,他動動唇想要說話,卻一字未言。他將目光落到蕭亭他們身上,視線挨個掃過他們,最後將視線長久地停駐在蕭亭臉上,隔著一段距離說,“三天後送雪兒出殯的時候你們再來送她吧,此後便不要再來如境都了。”
蕭亭立刻說:“我不是故意的,哥。”
“雪兒的死和你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我也不想再見到你。”千池淡淡充滿悲哀地說,“走吧,回去告訴廖吾,他的計劃我不會退出,但請等我幾天。”
“……不。”蕭亭難得哭了出來,哽咽道,“不。”
應衫及時上前攬住了她的肩膀,千池閉上了眼,“走吧。”
蕭亭哭得更厲害了。她的這一生究竟都經曆了些什麼,童弘毅被迫滅了洗淨閣,她如今又陰差陽錯地害死了自己看著長大的“外甥”。
她的整個人生真是荒謬。
千池轉身和離頁一起往雙棲閣的方向走了,花與鳴還留在原地。
他看著應照時說:“你,跟我去一趟鬼城。”
應照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