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七天過去,他們到了地方找到了那名能夠拯救素問的老者。
千池說,老者已經年過百歲,膝下無子,獨自一人生活。平日靠替人消災為生,誰家不順心或者是出了什麼大事,他都會替他們清理善後。
當千池向他告知來由時,他抬手占卜,當卦象顯示出來的那一刻,明顯一愣,片刻抬起渾濁的眼睛,說了一句很像囈語的話:“你愛的在乎的人也許有一天他們都會離你而去。”
他混沌癡滯的麵容因為這種堅持竟然呈現出一種異乎尋常的清醒。
離頁扭過頭看他,千池脫口而出:“你說什麼?”
老者聲音很輕語速很快,接著說:“你要找的人會回來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
千池急問:“她在哪兒?”
老者速度很快地搖了一下頭。
千池默然收斂情緒,又問:“她現在安全與否?”
老者點點頭,“平安。”
千池心中鬆了口氣,又問:“你剛剛說那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叫有一天他們都會離我而去?”
然而,任憑千池怎麼呼喚老者都不開口了。
從老者那裡離開,兩人站在路邊企圖在無人區攔截一輛車載他們進城。然而,等了幾個小時後沒有一輛車經過。風依舊那樣刮著,不太厚的衣服被吹得褶皺,前方大片的空曠地帶中,一座廢城在遙遠的地方拔地而起。
他們走進了廢城中企圖從那裡找到可以代步的交通工具。
這是一座很小的城市,外圍的牆壁經曆風雨已斑駁倒塌,大小不一的石塊堆疊在半人高的荒草中擋住了一半的入口,風靜靜地回蕩過來又嗚咽著遠去。
離頁第一次看見廢城。
曾經輝煌過熱鬨過有很多人的城市就這樣被人類遺棄。這座由他們親手建造又摒棄的城池,被風雨侵蝕,而變成了如今這副樣子。
千池率先踩上石塊,轉身朝離頁伸出手,離頁掃了眼,默然片刻將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他們踏著石塊往前走,千池道:“自古以來廢城就在人類曆史上出現,亙古不變的事實,為了活著無論出於什麼樣的理由,都值得被尊敬但不值得被推崇。”
“為什麼不值得被推崇?”離頁偏頭問。
“末日來臨的時候,人為了活著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千池說。
離頁問:“你的意思是,他們是被迫離開的?”
千池搖搖頭,“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離開了這裡,天災人禍永遠都是被迫的理由。”
離頁默然。
走到城門口,離頁揮劍用劍氣劈開了遮擋入口的石塊。碎石紛紛揚揚,巨大的砸地聲在四周響起。一條大道出現了。
他收了劍,看著前方說:“走吧。”
“嗯。”
他們沿著荒草叢生的大道一直往城中心走去。路邊有關於車的店鋪的招牌被風噬得發白,塑料布條在風中搖擺,輪胎看著脆弱不堪,用力一捏就會變成一片黑色的土。而店裡乃至門口沒有一輛車供他們驅使。
天空灰蒙蒙一片,吹過來的風更冷了,他們知道時間已經不早了,再找不到庇護所他們會凍死。
再往裡走,千池突然回過了頭,離頁同樣被感染回頭,可身後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離頁問:“怎麼了?”
千池飛快地蹙了一下眉,片刻說:“可能是我看錯了,這裡明明沒人,走吧。”
離頁:“人?”
“剛剛有一道人影,速度很快,也可能是我眼花了。”千池說。
離頁半晌“嗯”了一聲,提醒道:“我們小心點吧。”
千池點頭。
他們再往裡走,殘缺的曾經輝煌的城市中心映在他們的眼睛裡。
此起彼伏連綿不絕的建築間依稀能看見道路的遺跡。他們都錯了,它不是一座小城市,而是密集的人口集聚區。它散亂,沒有規律。高廈和矮小的樓房連在一起,圓形的建築和長方形錯落而立。道路曲折,城市中央矗立著一個暗紅色的高塔,立交橋倒塌了一半,上麵掛著密密麻麻的枯藤,橫亙在前方的路中央。
離頁望向遠方一望無際的,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想象不到世界上還有這種錯綜複雜的城市。
烏雲遮住了太陽,風刮得更急了,四周有隱隱綽綽的霧氣。
感覺要下雪了。
他們加速穿過林立的建築後,來到了一個密集居住區,灰色的大型居住樓挨挨擠擠,遠處是個廣場,廣場中央隱約能看見一個白色球形。寂靜的城市裡,除了穿樓而過的風聲,就隻有他們的腳步聲。
千池負責警戒四周,離頁的視線掃過周圍,這裡除了廢棄的房屋之外幾乎看不到有汽車的痕跡。
但來這裡之前所見到的每一個十字路口都有設置紅綠燈。
一定有車。
他和千池繞過居民樓到樓背後去找。一棟又一棟,最後終於在最後一棟樓後麵尋到了一輛能夠啟動行駛的車。
千池確定車還能用便輕手關上了車門,離頁仰頭望著高聳的建築物。不知為什麼,他總感覺這些建築物很恐怖,它們靜靜佇立在那裡,風像一把淩厲的刀穿過它們,那些嗚咽聲是它們的哀嚎。
它們也像是一個個不會說話的猛獸,隻要傾倒就會帶來毀滅性的災難。
千池拍了拍他的肩膀,離頁扭過頭看他。
千池說:“走吧,我們今天晚上不住這兒。”
“有地方住為什麼舍近求遠?”
千池也同樣深深望了眼高樓,說:“去酒店吧,我不喜歡這兒。”
他們駕車離開了居民樓,在天黑之前在這裡找到了一家酒店。又去野外打了一隻野兔,回來烤。
他們在酒店裡唯一一間有玻璃的房間裡吃了一隻烤兔——沒有鹽的兔子其實挺難吃的。
外麵沒有下雪,很安靜,他們是這座城市裡為數不多的活物。
千池緊緊裹著被子保暖,千池從窗子前走過來,俯身拉開被子鑽了進去。然後不要臉地抱著離頁的腰將自己的臉埋到了他的頸窩。
毛茸茸的頭發碰到離頁的臉和脖子,他有些癢,以至於往後挪了挪,沉聲道:“把手拿開,頭也拿開。”
千池:“不要。”
“你這樣我怎麼睡覺?”
千池看都不看他,說:“保暖。”
離頁被逗笑,“保暖?”
“嗯。”千池說。
離頁的笑容逐漸凝固,在黑暗中看著天花板發呆。沒多久默默睡去了。
他又夢到了昨晚的夢——那個躺在花海中滿身鮮血的千池,再次出現在他眼前。
他再次被驚醒,從床上猛地坐起來,周遭安靜得可怕,隻有他一個人急速地喘息聲。而他轉過頭,身邊的人早就不見了蹤跡。
就在這時,有什麼東西破風擊碎玻璃,鏘然一聲紮到了牆上。
他眯起眼睛,穿上鞋,打開並不明亮的燈。
一支帶著信箋的箭懸在牆壁上。
離頁蹙眉,良久,他拔下那支箭,拆開信箋。
上麵的每一個字都讓他心驚肉跳。
三公裡外廢棄大樓,快要去救千池,他快死了,快!!!
離頁本能地懷疑了一下信息的真假,他朝床邊瞥掃一眼,千池的手機還在充電。下一秒他穿上衣服奪門而出。要聯係也聯係不上了,隻能先去看看了。
月亮徹底被烏雲遮蔽,夜裡的光線更加漆黑,高樓像鬼影綽綽。烏鴉從城市上空飛過,寬大而坑坑窪窪的路麵上隻有離頁一個人拔腿狂奔的影子。
冷風入喉進入胸腔,進入心肺,三公裡的路程太遠了。他的雙腿逐漸發酸,抬腿都費力。
天上漸漸飄起了雪花,一棟棟的高樓被他落在身後,十分鐘後,他跑離人口聚集區,進入城區外圍。
一座高大破損的廢棄大樓屹立在枯草中。
離頁停下,劇烈喘息著。
隻有輪廓的條條框框的沒有安裝玻璃的大樓,像是一個長著多張口器的怪獸,在夜色裡顯得尤為恐怖。
三樓,一團團,一縷縷濃黑色的霧氣從“口”中彌漫出來,分不清楚究竟是它更黑還是夜色更黑。
眾多空靈,縹緲、忽遠忽近地看熱鬨的笑聲中,一聲尖銳的慘叫從三樓傳出。
離頁眉心一跳,心跳空了一拍,接著順著布滿亂石的台階上到了三樓。
離頁望著眼前的場景,臉色蒼白,目光渙散。
黑漆漆的地板上,一小團,一大團的黏稠的濃深色的液體,隔幾步就有。它們不規律,時而零散時而聚集,時而是厚重的血滴時而是稠密的血線。
十個,百個,千萬個手拿屠刀的矮小惡鬼將千池層層包圍。兩個高大凶猛的惡鬼捆綁著千池的雙手,千池虛弱地跪在地上,他一塵不染的白袍上,是一個個血洞,以至於白袍被血跡沾染得渾濁。他嘴角還有血在源源不斷地流出,周身的鮮血如蜿蜒曲折的小溪流淌。
離頁怔在樓梯間,終於明白那個夢在預示他什麼了。
要殺千池的人終於來了。離頁的目光直勾勾看著他,仿佛下一刻就會因為心痛而死亡。
高大的惡鬼朝離頁這邊瞥過來,下一秒,餘下惡鬼儘數回頭,離頁的眼中是爆發的怒氣。
下一刻,他一腳重踏在地,箭步飛出的瞬間提劍橫斬下一隻鬼的頭顱,身後飛出千萬根冰蠶絲,它們準確地捆綁住或驚訝或凶狠或轉身逃跑的惡鬼,隨後用力將它們一個個勒緊,離頁在殺掉幾隻鬼之後,五指用力反手一拽,被捆綁著的惡鬼一齊滑到他麵前。
他將劍橫在它們的脖子上,一道道刺眼的亮光閃過,地上已是白骨遍布。
就在此刻,站在千池身邊的一個矮小的惡鬼提劍朝千池心臟的位置狠狠刺了進去!
離頁瞳孔驟縮,“不要啊——”
離頁的高喊無濟於事,劍刺穿了千池的身體,巨大的疼痛令他皺起了眉,並迅速吐出一口鮮紅的血,他隻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死了。
於是抬起眼,透過散落的頭發戀戀不舍地深深看了眼,眼底濕紅一片的離頁。
他是愛他的,現在他可以肯定了。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人在遭受重大打擊的時候,第一反應永遠是愣怔。
千池繼而抬頭看著城市上方灰暗的天穹,它那麼低,低得駭人,沉沉壓在了視野的正上方。
“離…頁,”千池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輕,“你終於來了。”
最後一個字從口中吐出後,他像完成了遺言,身體鬆懈下來,軟綿綿地向側麵倒下去。離頁眼裡怔怔流下兩行眼淚,一個惡鬼尖細的聲音響起,“這是他欠我們的,早在一千年以前就該還了,我們當初還以為他死了呢,要不是血柯告訴我們,我們還一直被蒙在鼓裡呢,你也不要怪我們,這是他活該,當年他殺了我們多少鬼,多少人間的親朋,今天我們的仇算是報了!”
“對,欠債還錢,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是啊。是啊。”
“這次我們好不容易逮住了機會,你不要來壞我們的好事!”
“人已經死了,我們走。”
眾鬼議論紛紛,離頁低著頭沉聲說:“誰允許你們走了?!”
話音剛落,離頁周遭燃起了凜冽藍光,幽暗藍光亮起的同時,掀起了陣陣狂風。一瞬間,廢棄大樓被結界包圍,它們慌張地抬頭,自知都跑不了了。有鬼拔腿逃竄,卻被看不見的電網襲擊在地,整個身體都在發抖,有鬼驚呼,抱團取暖。
大樓上空的烏雲變化了千萬種形狀,飛舞的薄紗,一大團還在不斷變動旋轉的蝸牛殼,被勺子挖過有波棱的冰激淩,遮天蔽日的藍紫色雲團,白色的閃電在其中頻發,像舞台的燈光,像從荒漠裡卷起的黃沙。
它們狂野,霸道,頃刻間可以湮滅地球上的一切。
最後,數不儘的雲層遠遠近近地聚集到一起,擁有了同一種顏色——白色。藍光透過雲層間隙,直線投射到大樓頂端。這些透著藍光的間隙在夜空中,讓這些突出的白雲得以被看清形狀,它們在光芒的映照下像是一條盤旋的巨龍。
“轟!”
震耳驚雷滾滾而來,離頁抬起伶俐的眼眸,仰頭高喊:
“啊————”
身後的冰絲再次出動,並以他為圓心迸發出無數道足以毀屍滅跡的火焰。眾鬼驚恐萬分的眼裡是越來越近的火焰,它們尖叫著轉身奔跑,有鬼竟用同伴擋火。
燒焦的白骨被無情地扔到地上,它又急速轉過了身。
然而,那烈火實在是太猛了。
炙熱的火焰伸出審判罪惡的雙手,抓住它們的衣角,毫不留情地穿過它們的身體,一個個焦黑的白骨倒在了地上。
烈火唯獨沒有動地上千池。
等數萬惡鬼全部死去,離頁才緩緩低下頭,因為缺氧和短時間內調動過強的靈氣而體力不支,單膝跪地。
烏雲漸漸散去,空氣裡到處都是燒焦的味道。
幾秒後,離頁垂著的頭漸漸抬起,看到千池時,起身跑過去,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起。
他們以為一直要殺千池的人會是明月七,會是人,因為第一次見到他們的時候,他們都是人。
沒想到,沒想到,會是地獄惡鬼。
白天千池說看到人影的時候都怪他沒警戒,終於讓它們在入夜之後有機可乘。
血跡掛在千池的半邊臉上,有的甚至因為溫度低被凍住了,身上每一寸皮膚幾乎都被劍捅過。因為身上,幾乎都是血洞,觸目驚心。
離頁用法術給千池止住了血,緊抿的唇開始顫抖,隨後,顫顫巍巍地去探他的鼻息和脈搏。
他把食指放在千池鼻息,等了好幾秒一縷微弱的幾乎感知不到的氣息撲在食指上。他接著去摸脈搏,是跳動的,同樣微弱。
他有些驚喜,旋即,懷裡的人動了。
千池虛弱地睜開眼,看到離頁,艱難一笑,說:“是它們幻化你的樣子把我帶過來的,我被騙了。”
一滴晶瑩的淚水從離頁眼睛裡流出,落在千池臉上。有些冰冷的淚水令千池眨了一下眼,他說:“我們和好吧?好不好?”
離頁聲音沙啞,卻像有無儘的憐惜和溫柔:“好,求你,求你撐住,我這就送你去醫院。”
千池笑了,卻因為臉上的血跡而顯得有些淒美,再次張口的時候,聲音已經弱到需要離頁俯身才可以聽到。
千池的氣息鑽進離頁的耳蝸,他斷斷續續地說:“替我,找,找到素問,勸告廖吾收手,照顧好雪兒……我,我,喜歡你,也,愛著你。”
千池閉上了眼睛。
離頁怔怔地緩緩扭過頭,很輕很輕地叫了一聲:“千池。”
千池閉著眼。
離頁聲音又提高了些:“千池。”
“千池!”
離頁慌了,他用力搖了搖千池,“千池!你醒醒,彆睡,彆睡啊,求你,求你,不要啊——”
然而,無論他怎麼喊怎麼搖怎麼叫,千池都不理他。
慌亂中,離頁的眼淚如暴雨決堤傾瀉而下,他哭了很久,一個鮮活的生命就在他眼前這樣死去了。他垂眸望向千池的臉龐,安靜,布滿血跡的臉。頭發淩亂,某些地方纏作糾結的一團,在昏暗的隻有仇恨的世界裡,沒有人能體麵地活著。
他無助地跪地抱著千池,臉貼近他的額頭,手撫摸著他的臉頰,他緊緊保護著他,卻又哭喊著。
無人聽得到他無助地祈求,他在一座早就死去的城市裡求救,是徒勞的。可,就是因為徒勞,所以因為死亡而導致的悲傷無助被無限放大,風裡,雲裡,建築物的每一個磚塊裡都浸透著悲傷。
他就這樣哭了很久。
忽而,離頁在模糊的視線裡,看到原本刺向千池心臟的劍好像刺偏了位置。
他停住了哭泣,仔細去看,發現果真是刺偏了地方。
他再次試探了千池的鼻息和脈搏,比之前更微弱了。
還有希望!
離頁想聯合百裡落等人的功力治療千池的傷的,但這裡實在離如境都太遠,無奈,他必須馬上將他送醫院,先急救!
下一秒,他紅著眼打橫抱起千池,抱著千池的手中,兩指微微一動,身邊出現了一朵巨大的金色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