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玉是被廖吾從素問手裡騙走的。當時素問剛回到如境都,白梅就跑過來和她說福玉有異樣,她帶著白梅去了藏著福玉的地方,白梅卻從她手裡奪走了三塊福玉,並打傷了她,化成廖吾的樣子,將她推進了眾生相。
黑暗中,發著白光的小路儘頭,一扇門在素問眼前打開,裡麵是一群奮筆疾書的學生。後麵黑板上是用紅色粉筆寫著的幾個大字:高考倒計時,140天。教室裡的氣氛異常緊張,學生們輪番接過前麵同學遞過來的卷子,俯身埋頭,眼睛審閱題乾,筆尖在卷麵上打鉤。繡花針落地的聲音都能聽到。
下一幕,百日誓師大會。
操場上的高三學子莊嚴宣誓:“我將無我!拚他百日!書寫青春壯麗篇章!我將無我!拚他百日!書寫青春壯麗篇章!”
聲音響徹雲霄,震撼九州。
僅僅是眨眼間,素問眼前的畫麵就變成了一屋子的賭徒。放肆的尖銳笑聲,不順心的謾罵,煙霧彌漫中,每個人的臉都非常模糊,一個藍色的身影異常清晰,也唯有他的臉看得清楚。
“你能不能不要賭了!”
清脆的聲音,咬著牙說。
一個懦弱的聲音,“爸再玩兒一局,一局就好。”
“……”少年短暫地沉默過後,拽起了他爸的領子將他拽離椅子。中年人踉蹌幾步撞倒了橫在道路上的一把椅子。
少年恨鐵不成鋼,依舊拖拽著他道:“走,回家。”
堵場裡的人向他們投來或看戲或關懷的眼神,中年人卻覺得有點丟麵子,動動手,想要讓他兒子放開他。
但失敗了。
少年冷著一張臉,手上的力道一點都不鬆懈,似乎與他爸有什麼深仇大恨,死死拖拽著。在少年將他拖拉到門口的時候,中年人似乎被拽煩了,頓時奮力掙開少年的牽製,反過來指著他鼻子罵道:“TM的!誰是老子!敢這樣對你爹!”
少年厭惡又怒視著他:“爹?你還知道你是我爹!你為什麼要拿著我的學費出來賭?知不知道要債的都找到我學校了!你讓我怎麼念書!高三了,我高三了你知不道!!彆賭了行不行!!!”
中年人的臉色有些微變,片刻佯裝鎮定,渾不懍道:“你的學費都是老子掙的,我的錢我想花就花,你的學費又不是我的,要錢自己掙去!”
少年明白了。他心灰意冷地點點頭,說了聲“好,知道了。”然後奮力奪門而出了。
巨大的關門聲,連門框都在發抖,濕漉漉的感覺漫上中年人的背。他眼睛看著屋裡的人,他們的臉上明暗交加,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白的情緒在裡麵。
再下一幕,還是那個少年。彼時,他緊蹙著眉坐在無人的教室裡瘋狂刷題,手邊是無空隙的草稿紙,窗外是瘋長的枝丫和玩鬨的嬉笑聲。
他如此努力,但考試的名次卻掉出了前百。
他站在年級大榜麵前,如百蟲撓心。
是的,他不是學霸也不是學渣,是作為學生最尷尬的中等生。
他隻有更努力。
刷題還是刷題,除了刷題彆無辦法!
沒有時間了。
五月,教室窗外枝丫瘋長,蟬鳴聒噪。
他戴上了厚厚的眼鏡,坐在最後一排,夕陽餘暉透過窗子照進來,剛好落了一半在他的側臉上,而他如湖水般平靜,內心波濤洶湧———三模的成績出來了,年級……213。
老師兢兢業業地戴著擴音器在講台上講題,他盯著黑板跑神。
我想要光明的前途,想要山海潮汐,想要霞光萬道,想要台下萬千掌聲為我響起!哪怕隻有一次!一次!
我不能放棄!
不能!
他握緊了手裡的筆,眼睛似乎透過黑板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加油!
五月底,教學樓的氣氛比之前更加濃重,死氣沉沉。樓道裡零星的幾個人在吹風閒聊,教室裡的人一半在補覺一半在發呆托腮望著窗外的枝丫。
突然,一個黑影出現在窗外,一抹天藍消失在眼尾。
“咚——”
□□與地麵碰撞,濺起一片帶血的水花。三秒後,尖叫聲在整棟樓裡回蕩。恐懼的叫聲讓空蕩的樓道裡擠滿了人,他們趴在護欄上,往下看。
死者是個女生。
麵朝下,穿著藍白校服,紮著馬尾辮,他們想,以這樣的姿勢落地,彼時,她的臉必定麵目全非。
一個女孩子,為什麼要以這樣的姿勢死去?
少年看見樓底下已經圍了不少人,有學生在打電話,年長的班主任焦急地撥開圍觀的同學,跑過去滑跪在女孩身邊,伸出手想把女孩兒翻過來又不敢,好幾次手都控製不住地顫抖,跪在女孩兒身邊的一個女生哭著朝圍觀的人大喊:“都轉過去,彆看了!走啊!”
她和死者不是朋友,是陌生人。
圍觀的人有的走開了,有的朝死者深深鞠了一躬。
班主任在他們走後,將女孩兒小心翼翼地翻了過來。
——血肉模糊。鼻子深深凹陷進去,眼睛,嘴巴上都是血跡,像是剁碎模糊的肉餡。
“啊…”
班主任眼裡積攢的淚水,如暴雨決堤,噴湧而出。
她才18,她隻想考個好成績有什麼錯?!
那麼努力,明明還有幾天……還有幾天,她就能實現自己的夢想了,怎麼偏偏在這個時候…,偏偏在這個時候自殺…
“啊——”
班主任將女孩兒抱在懷裡嚎啕大哭。
少年收回視線,視線落在隨風搖曳的綠枝上,旋即望向了碧空。
少年空無一物執筆為劍,奈何麵對的不是洪水猛獸,而是一座又一座的大山。她在爬山的路上,累了。
………
很快,少年高考失利選擇了本校複讀。一開始的他既墮落又不甘,桌子上堆積如山的試卷和書本,他懶得看。
覺得心慌又無從下手。
但很快他調整了狀態,三個月後的聯考,以全校前三十的名次突出重圍。班主任第一次在大會上表揚他,第一次,他聽到了為他響起的掌聲!
……
小路儘頭的門旋即關上了,掌聲也隨之消失了。
宇宙一般的黑暗裡,如行星運行的電磁波,像高速行駛的列車在軌道上的破風聲,萬人低吟的聲音,時遠時近,讓人害怕。
素問身後走過來一個人,問:“可憐嗎?”
是廖吾。
素問沒有回頭,目視前方,又一扇門緩緩打開了。
依然是那個少年,他的臉褪去了稚氣,長開了,變成了一個二十幾歲的青年。他站在研究生畢業的發言席上,慷慨激昂:“少年不做亂世的炮灰,盛世的牛馬!不做腐敗的落葉,而要做一支槍,讓蠢蠢欲動的人拿起利劍的槍!”
這次台上響起了千萬掌聲。
雷鳴的掌聲響在素問耳畔,廖吾問:“他是可笑的還是值得敬佩的?”
長久的沉默過後,素問朝他扭過頭,“敬佩。”她答完,便問:“你為什麼拿走福玉?為什麼要騙我?”
廖吾沒有回答她,而是揮一揮衣袖,再次開了一扇門。
依然是那個少年,彼時,他已經穿上了西裝背起了公文包,和許多趕車擠地鐵上班的人一樣,每天匆匆忙忙,兩點一線。本以為朝九晚五,早上不用像上學一樣早起,沒想到,和上學時一樣,每天起早貪黑。
不僅如此,一些破事隨之而來,家長裡短,誰家兒子女兒在國企政府工作,一個月工資怎麼樣,娶嫁了不錯的妻子丈夫,兒子女兒學習怎麼樣,拿了什麼獎………
攀比。
無限地攀比。
這讓他無比厭煩,索性拒絕社交。
三年以後,身邊的同學朋友結婚的結婚,忙工作的忙工作,夜市攤前的一堆燒烤漸漸涼了,他倒了一杯酒,舉杯邀明月。
回去的時候,在路上看到了一個穿得單薄,賣水果為生的老爺爺。小車上堆滿了瓜果,一隻貓睡在空處,他捧著一本書借著車角掛著的燈閱讀,短短的白胡子,看起來很紮人,粗糙仿佛樹皮的黑手,小心翼翼地翻越著書本。
他從那處收回視線,路邊的一對情侶好像吵架了,拌了幾句嘴,女孩兒甩頭和男孩兒各朝一方而去。
視線往前,一排穿著校服的少男少女嬉笑著暢談人生理想,老師同學的八卦傳聞。左麵,一家五口悠閒地散步。隨後,他上了公交車,在略顯空蕩的車廂裡尋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過了幾個站點之後,上來一個提著五寸小蛋糕的男人,他付了錢,拎著蛋糕,站在門口茫然地看過車廂,掃過每一個角落,最後在就近的位置坐下了。
窗外的燈紅酒綠在他臉上劃過,他眸光微垂,打開了蛋糕,拿著叉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來了。
少年側麵看著他,片刻,那男人莫名小聲抽泣起來。車廂裡零星的幾個人朝他投去了好奇的目光,沒一會兒,一個大哥喊道:“嘿,你怎麼了?”
聞言,男人朝大哥的方向扭過頭,紅著眼說:“老板跑路了,三個月的工資跟著打水漂了,貸款還不上,銀行要起訴我了,早就要和我離婚的老婆今天也和我離婚了。”
大哥重重歎了口氣,“你告他呀!”
“怎麼告?就算請了律師,你覺得我們會贏嗎?最後會不了了之。”男人淡淡地說,“這套程序走下來都不知道要等多久,有那時間我完全可以再找一份工作,兒子還需要我養啊。”
言語中滿是無奈。
大哥又重重地歎了口氣。車上零星的幾個人,逐漸打開話匣子,滔滔不絕地訴說著“□□”的給予他們的苦難。
最後一個穿西裝的大哥說:“如果來一次,我一定要好好學習,誰叫我打遊戲我都不去!”
車裡有人說:“您都穿成這樣了,也會有這樣的遺憾?”
“有啊。”
少年匆匆掃過他的臉,轉頭去看外麵,心中突然感慨:“原來我們都一樣,誰還沒有辜負幾段昂貴的時光,你我皆眾生,眾生皆你我。”
在他們身上發生的事,恰好映照在自己身上,而自己曾經的遺憾也在他們身上出現。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又三年,少年結婚了,和一個男人。他那整日喝酒賭錢的爸和一向和他爸關係不好的媽在這件事上竟然合起夥來和他斷絕了關係。他平靜地搬離了家,和男友住進了出租房。
過了幾年,他變成了一個油膩大叔。啤酒肚漸漸出來,粗糙的皮膚中有些黑色的斑點。男友總是告誡他,不要喝酒不要喝酒,他總是不聽,說沒辦法,要想往上爬,就是得犧牲。
他討厭妥協的自己,終究是做了腐敗的落葉,盛世的牛馬。
後來,他如願以償爬到了想要的位置,男友卻和他提出了分手,理由是,意氣風發的少年已經變成了劊子手,他不願與揮向普通人的利劍為伴。
那晚,他砸碎了家裡的花瓶酒杯,坐在地毯上抽了很多煙。想了一晚自己年少時的夢想,說過的話,但他已無回頭路走。
中年三十多歲的時候,他又結婚了,和一個女人。婚後第二年生了一個男孩,從此,屁事如影隨形地跟著他。剛開始是照顧小孩兒,老婆嫌棄他總是不看孩子,將所有人的活都交給她一個人乾,她有點崩潰。
少年隻覺得煩。
後來老婆又懷疑他有外遇,成天和他吵架。不僅如此,高中同學打電話讓他出來聚會,他以忙不開為由拒絕,掛掉電話的那一刻,他忽然覺得,自己也是那個曾經等待了無數次的人,煙火氣旺盛的夜市攤前,隻有他一個人看著滿桌的燒烤孤獨地喝酒。來不及赴約,老爸也生了病,又二年,爺爺奶奶相繼離世。
送走奶奶的晚上,他一個人在路邊哭了很久很久。朗月清風,車輛的鳴笛聲如雷貫耳,他縮在路邊的花壇旁,睡了一宿。
他回了家,後來和老婆分房而居。最後兒子長大,上學,娶妻。他年老色衰,頭發花白,牙漸漸鬆動,退休,養老,死去,一生完結。
墓園裡,他的墓碑前,站著一個撐傘的少年,劍眉星目,垂著眼眸,喃喃道:“我不做枯朽的殘枝,我不會像你一樣,是一把屠刀。”
門就在此刻緩緩關閉,無數道帶著尾巴的光束在門快要合上的瞬間,從門中躍出,儘數落於素問的腦中。
霎時,少年經曆的一切,所感所傷,通通讓素問感知了一遍。年少那麼努力看不到希望時的迷茫無措,少年壯誌淩雲幾分愁,知己難逢幾人留的悲哀,以及那些被他的利劍所傷有冤無處申的普通老百姓對他的咒罵:
“無良商家!你們就該去死!你們沒有家人嗎?!”
“你們就該下地獄!”
“呸!”
“還我們工錢,為什麼辭退我,我從沒有遲到過,這些年也為公司賺了不少錢吧?為什麼——”
在那些光束中,她還看見了眾生,更多的人。或苦,或無奈,或不得不妥協,或一生為了理想而奮鬥的有誌青年,或半生喜樂無憂。見過那麼多人,人生的活法似乎就那麼幾種,被定型。
無數人的哭泣、嘶吼和呐喊,都混雜在一起,扭曲為抽象的片段,如春日的驚雷向素問湧來。她好像既是坐在教室裡悶頭刷題為夢想拚搏的少年,又是質問少年良心何在的百姓。熱血沸騰又是無力憤恨,兩種力量將她撕扯著,直到扭曲變形。
這些痛苦她年少跟著千池遊曆人間時,曾經看到過,遠遠地感受過,但畢竟不是親身經曆,她當然可以永遠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去評判故事裡的人的對錯。
素問從小被千池嗬護長大,哪裡懂得其中苦樂,天塌下來也由千池擋著,她頂多見過暴風雨來臨前駭人的閃電。
突如其來的不屬於她的經曆入腦,她一時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
腦中閃過無數個畫麵,拚湊不到一起,衣衫襤褸的拾荒者,醫院裡抱著小孩兒哭訴把自己孩子害死的某某官員,咒罵婆婆的兒媳,嫁給自己心愛之人的喜悅,喜逢千金的兩家人……
無論喜悅還是悲傷,儘數向她襲來,如同蘑菇之於白蟻的噬咬,傾城頃刻間湮滅。
素問痛苦地蹙眉,搖頭輕歎:“怎麼會?如境都每年向人間輸送那麼多正直的修道者,人間怎麼,怎麼還是這樣?我又是誰?”
廖吾揮一揮衣袖,小路儘頭的門緩緩關上了。黑暗中,他朝素問扭過頭,淡淡地說:“人間千百年來都是這個樣子,你高坐明堂,怎會明白人間疾苦,沒有體驗過,是無法做個明官的。”
“你以為人間本該春暖花開,卻不知人間早已是風中殘燭,你袖手旁觀,遵循道法自然,卻不知人間早已是煉獄,這,就是你修道的意義?啊?你看看那些人,看看那些受苦受累的人,是他們自找的苦難嗎?!你們明明有能力可以救他們,卻見死不救,說什麼自然法則,我呸!你們這些人口中的仁義道德絕大多數都TM是假的,人人遇事避而不及,說什麼因果循環,人間變成這樣和你沒有一點點關係嗎?!”
一聲聲的詰問如浪千疊,洶湧澎湃,素問腦中“嗡”聲一片,作為長老作為一個引導者,她的確教導弟子“道法自然”,有些事是天注定不可違背。也正是因為這些,曾經釀成過許多悲劇。
她依舊輕輕搖頭,難以想象曾經堅持的理念,竟然錯了。
廖凡平複了激動的心情,又說:“福玉我還有用,暫時無法還給你。”他繼而沉聲湊近素問耳邊,“你爹當年也是被我推進眾生相的,策玄也是被我殺的,你的親生父母是被百裡風吟殺的,我,就是黑袍。”
“……”素問急速扭過頭,廖吾的眼睛近在咫尺。他麵無表情坦然自若,卻莫名有種反派的氣場,得意,儘在掌握的姿態讓她恐懼。曾經看著她長大的叔叔,變成了反派角色,向她的心臟捅了一刀,她簡直沒有辦法接受這個事實。
片刻,她斷斷續續地說:“是你,是你把我爹推進去的?!為什麼?!”
“我需要幫手。”廖吾說。
素問迷茫,問:“你要乾什麼?!”
廖吾:“作為一個反派,我怎麼可能告訴你我的計劃,你就在這裡慢慢待著吧!最好不要影響我的計劃。”
“為什麼單單把我困在這裡?不是雪兒或者是其他人?”
廖吾眸光微動,在黑暗中閃著動容的光,“因為雪兒我舍不得讓她遭受這些,你,是我手裡的一張牌。”他頓了頓又道:“能不能用得上,得看後麵了。”
廖吾:“再見。”
他說完,化作一縷白煙消失了。
素問朝白煙消失的方向,大喊:“你不能走!回來!”
然而,空蕩蕩的虛無裡,沒有人回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