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頁的身軀向大地落下,隨即沉向黑暗冰冷的深海。
世界被潮水淹沒,旋轉遠去。無數人的哭泣、嘶吼都混雜在一起,扭曲為抽象的片段,紛紛揚揚化作虛無。
就在那寧靜到極致的世界裡,他看到了策玄。
那個發著光的白影,穿過凝固的時間與人群,輕靈地走到他麵前,含笑與他對視。眼前的場景是真實的,因為一切細節都如此清晰,甚至連彼此眼底的倒影都觸手可及。
———曾經,以前,這張臉就長在他的麵龐之上。
完整的記憶入腦,心口一陣刺痛,他沒有感到恐懼與悲傷,冷靜地站著等策玄開口。
他熟悉這個人的一切,身軀,經曆、理想抱負乃至愛人。
周遭安靜得可怕,兩人無聲對峙良久之後,策玄笑了,說:“你不開口是打算演啞劇嗎?”
離頁的腦袋依舊昏昏沉沉,勉強站住,冷哼了一聲,懟道:“你不開口是啞巴嗎?”
“果然還是滿嘴的火藥味。”策玄沒有生氣,淡淡地說,“很排斥我吧?”
離頁淡淡地帶著無名的壓迫感,說:“明知故問。”
策玄對他這樣的態度完全不以為意,轉身背著手往前走了兩步,又扭回頭走了回來,抿了一下唇,說:“很抱歉,因為我的一己之私讓你的壽命大打折扣乃至靈力受損,不過,如果沒有我,也沒有今生的你。”
“那我寧可從來沒有存在過。”離頁脫口而出。
策玄愣了一下,片刻後說:“罷了,不與你爭論這些,歉我已經道過了,再見。”
離頁忍著頭疼,說:“等等,把你的記憶拿走,我不要!”
“拿走?”策玄定定地看著他,半晌似乎是懂了些,抬起手,隔空放在離頁的眼前,說:“好。”
等策玄將他的記憶拿走,他就該放下執念回家了。
祈願如此。
離頁靜靜閉上了眼。
……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首先聽到的是焦急模糊的女聲。他很冷靜地看著下著雨的霧蒙蒙的天,策玄的記憶儘數收回,彼時他的腦袋裡空蕩蕩的,隻有今生斷斷續續的記憶一幀幀出現在腦海裡。
有白蘇,有幾位長老還有小精靈花青。
他終於隻是離頁了,而不是某個人的轉世或者說是,替代品。
頭頂響起了一道聲音:“醒了?”
冰冷的雨水儘數落在他的臉上,他輕顫了一下睫毛,從地上坐起,掙脫千池的懷抱,隔著雨水定定地看著他,過了很久才說:“我們快回去吧。”
千池脫口而出:“你怎麼了?”
策玄的殘魂不是都到他身上了嗎?怎麼還會這樣?
離頁淡淡道:“沒怎麼,我讓策玄把他的記憶全部拿走了,現在,我是離頁。”
千池愣住了。焦急萬分的北宮雪同時朝離頁看了過來。
他本以為策玄完整的魂魄到達離頁身上的時候,就是離頁徹底變成策玄的時候,他的策玄就會回來。沒想到離頁竟然讓策玄把記憶拿走了,而策玄竟然如離頁所願拿走了記憶。
一個兩個,都要放棄他讓他放下執念嗎?都不愛他了。
“你,你再說一遍?”千池問,他等了千年是為了什麼?!
離頁深呼吸一口:“我說,我是離頁,不是策玄我也不喜歡你。”
千池的眼睛唰的一下紅了,他緊抿著唇,帶著哽咽問:“不要…”
離頁有些動容,但沒有開口說話。
北宮雪嗬斥道:“離頁,你在乾什麼?!”
離頁轉眸看她,片刻冷冰冰地蹦出幾個字:“和你無關,請安靜。”
說了請已經算是客氣了。
北宮雪怔了一下,旋即向前衝撞了一下,張口想要罵人的,卻不知為何安靜下來。
“阿離……”千池兩眼通紅,執拗地看著他,聲音卻因為喑啞更悶了。離頁終於在拉扯的間隙裡,拇指關節抹了一下唇邊的血。
他似乎想說什麼,千池卻搶先開了口,“不要離開我,求你……”
說完,他向前邁了一步,拽起離頁的手,緊緊握著。離頁垂眸掃了眼他的手,抬眼與他對視。
他從來沒有見過千池紅著眼的樣子,朦朧的月亮此刻好像海上的紅色落日,澎湃的浪花是他洶湧的眼淚,瞳仁與眼白之間是大海與太陽相連濺起的紅。
離頁的眸光忽然變得溫緩下來,也許是隔著一段距離的緣故,近乎給人一種含著愛意的錯覺。
可能是一點憐惜吧,就像他曾經真誠地愛著千池一樣。
沒等千池看清他的目光,他便開口輕聲帶著歎息和祈求,道:“我不想做替代品,放過我吧。”
最後的放過我,幾乎沒有聲音,輕飄飄地好像風聲。
千池瞳孔驟縮,滿眼不可思議還帶著挽留,拽著離頁的那隻手卻下意識地鬆了一些。離頁噙淚,將手生生從千池手裡拽了出去,迅速轉過頭,看著密林片刻道:“往前走,找到最後一處洗骨……”
“不用了。”千池突然說道。
離頁扭過頭,千池閉眼過了片刻又睜開,他的眼睛裡的血色紅得嚇人,表情依然痛苦,緊蹙著眉,緊抿的唇控製不住地顫抖,他在努力不讓自己流太多淚。
他看了離頁片刻,歎息一聲,緊蹙的眉頭沒有半分鬆懈的跡象,良久之後轉而變得茫然:“不去了,魔氣而已,我早就習慣了。”
離頁心裡有些詫異,但臉上依舊看不清楚有什麼表情,他們對峙了很久,千池最後抬手抹了一下眼角的淚,開口帶著哽咽道:“走吧。”
僅僅是幾十秒的空隙,千池竟然想通了?
在場的幾人都覺得奇怪,離頁飛快地蹙了一下眉,反問:“你肯放我走了?”
“……隨便吧。”千池麻木地看著他,“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之前在緣息山離頁也是執意要走,千池同樣放了他。這次亦是。
離頁就當他是答應了,說了一聲“好。”隻是說的時候,垂著的手是握著的。
千池朝後掃了眼,餘光瞥著素問和北宮雪,說:“我們走吧。”
“……”北宮雪被嚇得不輕,千池話說完足足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道:“哦哦。”
小雨淅淅瀝瀝地下著,離頁和千池並肩往前走,北宮雪默默地跟在後麵。山路本就不好走,再加上下雨就更加不好走了。一路上幾人都沒有說過話,不知走了多久,離頁才扭過頭開口問:“你去哪兒了那會兒?素問呢?”
北宮雪反應了幾秒,說:“打怪入夢,和你們的經曆差不多。”
她下意識地瞄了眼千池,咕噥道:“我見到掌門了,還看見了世界末日。”
在世界末日到來之前,是掌門救她逃出生天,後來又是她親手斬碎了夢境。
人人都有執念。
離頁點了點頭,北宮雪又說:“如境都出事了,素問已經提前出去了。”
“什麼事兒?”離頁問。
“不知道,白梅隻在電話裡說出事了,之後就再也聯係不上了,”北宮雪說,“素問擔心,就走了。”
離頁點了點頭。
他的餘光瞥掃了一眼千池,千池安靜地一步步朝前走著。破開遮擋著視線的枝條,朝前邁步,自始至終沒有分一個眼神給他。
離頁睫毛微顫,收回餘光,往前走。
北宮雪左看看右看看,覺得這兩人有貓膩。
再往裡走,天色漸晚,光線暗淡下來,平順路變成了上坡路。北宮雪和千池並肩,三人走了很久,終於看見了一縷白光。
越往前走,白光愈發刺眼,擴散的麵積越大。如希望的光亮。
他們往前行進,幾百步後轉過一個彎,樹邊的指示牌上寫著三個字,“深淵站”。
一輛列車停在軌道上。
車門打開,他們走進去在空蕩蕩的車廂裡坐了一排,旋即列車門關閉,幾聲“哐當”聲響過後,列車緩緩啟動,向前駛去。
機械女聲響起:“女士們先生們,歡迎您乘坐深淵站列車,祝您旅途愉快,列車前方運行到站是深淵南站,下車的旅客請您提前整理好自己的隨身物品,做好下車準備。”
銀白列車緩緩加速,霧蒙蒙的山林在視野裡漸漸滑過,車廂內沒有人說話,千池看著窗外劃過的景色,默默牽起了離頁的手。離頁扭頭看了他的側臉很久,最終沒有理會,也沒有回握。
五分鐘後列車駛離林區,沿既定的軌道高速向前行駛去。雨霧中的灰色叢林,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
車廂內是死一般的寂靜,不知過了多久,在所有人昏昏欲睡的時候,列車的地板,劇烈震顫了一下,他們睜開了眼,對麵的車窗上突然撲過來一個麵目猙獰,滿身鮮血的人。
他的眼珠是黑色的,手掌和臉上的血抹在了車玻璃上,列車高速行駛中,淅淅瀝瀝的雨中,血跡被稀釋被暈開,彎曲的、筆直的血淋淋地掛在車窗上,觸目驚心。
他們睜大眼睛看著這一切,他們緩緩站起來,又緩緩僵硬地對著後麵的車窗。
身後的一排車窗上,隔幾個都趴著一個人。
他們和第一個人一樣,麵目猙獰,滿身鮮血。
視線落在對麵的路上……
黑影。
鋪天蓋地的黑影,他們互相撕咬著,血水混合著冰涼的雨水,沿著月台流入鐵軌中,如小溪如瀑布,清醒地大叫著,女人的衣服在大雨中被撕破,身體在大雨中被淩辱………大把大把的鈔票塞進了自己的兜…
車頂哐當作響,車窗的外玻璃出現幾道裂縫,內玻璃還在。
列車速度加快,向前飛馳而去,他們這時才注意到,那些把車頂砸得哐當響的是血水和人類肢體殘肢的混合物。
車窗隔絕了一部分聲音,他們仍然聽見此起彼伏的尖銳慘叫聲,他們不知眼前到底是幻境還是真實,他們也不知道在車裡待了多久,這場屠殺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們一概不知道。
北宮雪的嗚咽聲,在空蕩蕩的車窗裡尤為突出,千池捂住了她的眼睛,北宮雪能聽見他的呼吸,很近的距離,她隻要往後稍稍一退,肩膀就會碰到掌門的胸膛。
很靜很靜,千池悲憫,呼吸也跟著有些沉。
離頁將手貼在車玻璃上,車玻璃被血染了一層紅色,混著一些組織的殘屑,他看著外麵,呼吸微微急促,他問:“不救人嗎?”
千池:“救不了,我們出不去,退一萬步,出去了也救不了,他們在清醒地吃人。”
離頁愣住了。
他靜靜地看著外麵。
就這樣,列車飛速駛離,血水漸漸淡了,在列車末端進入隧道的那一刻,車窗也被衝洗乾淨,變回透明。
北宮雪的聲音顫抖斷續道:“就……這樣,我們不再努努力嗎?”
千池收回手,雪兒的視線恢複光亮,他說:“沒了。”
雪兒一下哭得更大聲了。
千池抬手擦了擦雪兒臉上的淚水,安慰了良久,雪兒不哭了,他才看向離頁,說:“末日來了。”
就在他話音剛落下的時候,兜裡的手機突然響了。
他拿出來一看,屏幕顯示:落師弟
他接了起來,一個晴天霹靂:
“素問失蹤了,所有的福玉也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