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梧二十八年臘月隆冬,策玄手中的牽絲線早已失去了靈力無法感知風吟的去向。他正猶豫要不要回如境都的時候,恰好遇到了廖吾。
那天天氣不是太好,溫度比較低,滿山霧林,如身披銀色鎧甲。
策玄在霧林中焦急踱步,一個身影沐浴青光而出,在他麵前緩緩走出,不急不緩道:“他在江南。”
策玄大喜過望,“你找過他?江南?!當真?”
廖吾:“有找過,消息當真。”
策玄定了定神:“好,我這就去!”
他說完轉身就走,廖吾在後麵提醒道:“你小心點兒,找到了記得告訴我。”
策玄頭也不回地朝他招手:“知道!”
策玄啟程趕往江南,無數個黑夜過去,終於到了地方。當時正值白天下著大雪,他沒歇息,收了劍便拿著風吟的畫像到處詢問,然而沒有一個人見過他。
策玄沒有放棄,第二天接著尋找,依然一無所獲。就這樣他走遍了江南的每一個角落,一邊尋人一邊除惡揚善,一找就是一整個冬天。期間他向百裡落詢問過風吟的下落,得知他並沒有回過如境都,所以最後他無奈在江南定居。
定居之後時間突然加快,也就是在他發覺不對勁的時候,廖吾來了。
昨晚下過雨,滾落的桃梨葉依附於院裡濕漉漉的青石板上,紅白花枝水淋淋地被光照得反光,含苞待放的樣子,惹人憐愛。
廖吾提著兩壇酒,站在門前輕叩了兩下門,喊了一聲。策玄聽到敲門聲,愣怔了一下,旋即放下毛筆,走了出去。
開門見到來人,策玄又是一愣,“怎麼是你?這邊有人需要你幫忙?”
廖吾朝他舉了一下手裡的酒,“路過,過來看看你。”
策玄的目光在酒壇上停留了片刻,隨後移回到他臉上,側身讓開了一條路,“進來吧。”
“你這院子裡的花兒倒是不錯。”廖吾掃了一圈的花樹說道。
“院子空著也是空著,我向左鄰右舍討了些花樹,移栽過來的。”策玄說。
“院子花多少錢買的?”廖吾和策玄走到門口,策玄輕推開門讓廖吾進了門。
兩人進了屋,策玄邊倒水邊說:“沒花錢,院子的主人已經搬走了,房子閒著也是閒著,索性送給我了。”
“這麼大方。”廖吾坐下放了酒拿起了倒滿水的杯子喝茶,“你之前幫過他的忙?”
“對,救過他兒子一命。”策玄坐下。
廖吾點點頭,放下杯子撇掃了一眼酒壇,說:“要喝酒嗎?”
“當然,我一會兒弄些下酒菜吧。”
聊完無關緊要的就該切入正題了,廖吾提醒道:“你還不打算回如境都嗎?百裡風吟現在都不知所蹤,連天界都找不到他在哪兒,莫要在這裡刻舟求劍。”
“百裡落在如境都守著就好,萬一他回了如境都他會通知我,”策玄說,“我還是在這裡等著吧。”
廖吾深深看了他一眼,想勸又想著必定是無用功,所以最後閉了嘴。策玄問:“天界怎麼樣?獨宿和奚落還好嗎?”
廖吾倏地一笑:“他倆很不錯。”
策玄聞到了八卦的味道,立即問:“怎麼說?”
廖吾笑眯眯地說:“有情況唄,獨宿沒事老往銀河灣跑。”
策玄低笑了一聲。他盯著桌麵下的小片空地看了片刻,忽然說:“你要和我一起去還是等我回來?”
“主人不在,我怎麼能一個人在家待著,我和你一起去吧。”廖吾笑說。
“和我還這麼客氣,我家你隨意。”策玄說著便站了起來。
廖吾執著地跟了上來。
出門走在街上時,江南的路人都側目看過來,問策玄身邊這位公子是誰。策玄不方便說實話,就說,是以前的故人,廖凡,今日難得重逢,想請他喝杯酒,隻是沒有下酒菜出來買些。
路人“哦哦”兩聲走開了。
他們買菜回來,做了些下酒菜,便坐在桌前開著窗聽雨把酒言歡。
廖吾說,天界還是那個樣子,裝模作樣所有人沿既定的“軌道”辦事,不可逾越不可改變,有神無奈有神樂得癲狂。
策玄說,人間也一樣。
既是牢籠又是盔甲。
他們歎息一聲,倒滿了酒,共飲一杯。
喝到一半,策玄有些醉了,趴在桌上半睡半醒,埋怨風吟不回信,不來找他。廖吾垂眸靜靜地看著他,半晌,抬手摸了摸他的頭,輕聲緩緩呢喃:“睡吧睡吧。”
策玄一直半睡半醒,夢裡見到了心心念念的人,伴著深山裡沉悶的雨水,睡了很久。等他酒醒了點兒站起來的時候,屋裡沒有一個人,而桌上的殘局,已經被廖吾收拾乾淨了。
他起身開門出去吹風,雨已經停了,空氣裡彌漫著濃重的雨味和土腥味,他站在一棵桃樹下,隨手折了一朵,抵在鼻下嗅了嗅花香。
僅僅就在那一瞬間的時間裡,瞬息萬變,花開花落,山間幕雨又落雪,他的手頃刻間變得粗糙褶皺,片刻,他回到屋裡,倒著喝了杯熱水壓驚。
身後突然刮過來一道強有力的劍氣,他偏頭,如利劍的氣息擦著他的臉劃過,血線橫飛的同時,利劍刺破了窗戶,爆裂一聲,四分五裂。
接著他回過頭,一個戴著黑色麵罩的人提劍向他刺了過來。一陣打鬥過後,長劍直直刺穿了策玄的胸膛!
策玄瞪著大眼,手裡握著的劍變得沉重,對麵的人滿眼驚訝,頓時,結結巴巴地道歉:“抱歉,我完全不想殺你的。”
聽聲音,竟然是廖吾。
策玄怎麼也想不到廖吾竟然會來殺他。
他顫聲問:“為什麼?為什麼要殺我?”
“天帝之命,要我來捉你,威脅百裡風吟就犯。”廖吾緊蹙眉,滿眼不舍與懊悔。
沒想到廖吾也被同化了,一向為民的廖吾竟然也有不得不從的時候,哦,不,先去蓬萊那次也是。
這世間還有真實嗎?策玄感到悲哀,含淚搖頭輕歎。
廖吾就是在此刻拔了劍,並說了聲抱歉。策玄頹然倒地,口吐鮮血,廖吾說:“策玄,實在對不起,我本意不想殺你,隻有待在規矩裡才有可能改變規矩。”
這是他臨死之前聽到的廖吾說的最後一句話,而他隻是艱難地爬起來,拽著廖吾的衣袖含淚央求他保佑風吟平安無事。
廖吾眼懷憐憫,垂眸靜靜地看著他,說了聲“好。”
策玄欣慰地閉上了眼。
誰也沒想到廖吾最後把他放到了後山。風吟後來遇到的老人和孩童,都是廖吾的信徒,對風吟所言半真半假。後麵的事情前麵已經交代過,即使向廖吾許過願但他依然逃離了地獄,留了一縷殘魂跟著風吟。
後來廖吾為了庇佑他,將他安置在了這裡。
策玄最後說:“你們一直追查的黑袍,也是他。”
死一般的寂靜。
長久的沉默過後,千池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有他的計劃——造反。”策玄說。
最後兩個字鏗鏘有力地掉在地上,像一顆炸彈一樣,驚心動魄。
策玄垂了一下眼,又抬頭說:“你們還是趕緊出去吧,洗骨陣就在密林最深處,過了洗骨陣就是出口。”看向離頁說,“他靈力受限也是因為我,我會解決,你帶著他走吧。”
“你怎麼解決?”千池擔憂地問。
“這是我的事。”策玄說,“請你不要傷害他。”
千池有些委屈,憑什麼說我傷害了他?明明沒有。
他垂下頭,垂在一側的手蜷縮了一下,咕噥道:“我沒有。”
策玄湊過去,看著他垂著的眼眸,笑問:“真的沒有嗎?”
千池抬眼和他對視,在他夢裡出現過千萬次的臉,彼時真實地出現在他眼前,心臟倏地快跳一拍,向後退了一步。
策玄哈哈大笑,嗤道:“瞧把你嚇的。”
千池訕訕道:“你,你彆鬨我。”策玄依舊笑著。
千池恢複正色,問:“怎麼出去?你要留下來嗎?”
“……”策玄不笑了,直視著他的眼睛,說,“我的魂魄會移接到離頁身上,讓他完整,至於怎麼出去,等我醒來會告訴你。”
“離頁會拒絕的。”千池說。
“你很了解他?”策玄歪了一下頭。
千池頓時變得結巴:“我,我……”
策玄掃了他一眼邊轉移話題,邊往離頁身邊走去,說:“請你保護好他,他背叛了家族,你應該加倍愛他。”
一絲大事不妙的感覺湧上千池心頭,他飛快地蹙了一下眉,策玄轉過頭笑看著他,說:“再見,我親愛的風吟,紅塵滾滾我現在看透了,也請你放下執念。”
下一刻,他全身散發著刺眼的白光,閉眼,升空,身影隨著上升的高度而逐漸模糊不清。等千池放下遮光的袖子時,策玄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眼前的虛空也在頃刻之間消失,周圍依舊是雨霧蒙蒙的山林,離頁躺在地上沉睡,樹枝的鳥兒輕嘯一聲,千池垂眸向前抬起了腳。
他抱起離頁,垂眼深深看著他,撫著離頁的側臉,將臉頰貼近。
本是一人,還是兩個人,對他來說都無所謂了。
愛就是了。
他歎息似的苦笑了一下,枯骨般的手指很輕地撥了一下離頁蒼白無生氣的唇。他垂眸靜靜地看了片刻,咬了一下唇,閉眼低下了頭……
他跪坐在山林裡,等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