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霧蒙蒙的森林中,鐵軌上高速行駛的銀白列車突然刹車,巨大的慣性迫使千池向前一撲從夢中驚醒。
軌道與列車之間發出強烈刺耳摩擦聲,停到了山林間的一片空地上,車廂內沒有一個人,旋即列車門打開了。
千池坐在座位上,車廂內的機械女聲響起:
“深淵站到了,請各位旅客儘快下車,祝您旅途愉快。”
竟然是深淵。
終於到了。
千池離開座椅,走出空蕩蕩的車廂下車來到空地上,一群飛鳥躍過連綿的群山,雨水裡彌漫著一股煙味兒從群山裡散發出來。身後的列車重新啟動,沿既定的軌道快速向前駛去,當末端車廂進入隧道的時候,千池回過頭,倒地昏迷的離頁出現在軌道的另一端。
他拔腿奔跑跨過軌道,抓著離頁的胳膊扶著他的頭把他抱起來,拍拍臉叫道:“阿離!醒醒!”
離頁幾秒鐘後睜開眼,看清人時,一瞬間掙脫了千池的懷抱,坐在地上,一臉驚恐地看著他,半晌,逼問道:“你,你是誰?”
“你怎麼了?”千池問。
“你到底是誰?”離頁瞬間站了起來,垂眸看著他,片刻,又小聲喃喃問:“你愛的人始終是策玄對吧?”
千池蹙眉站了起來,和離頁對峙片刻,“你知道我是誰,還問。”
“回答我最後一個問題。”離頁不依不饒,“你看見策玄的殘魂為什麼要追出去!”
“你,夢裡的你,是真的?!”千池後背發涼。
從被火燒過的樹林裡重逢的時候開始,他遇見的離頁,離頁遇見的他都是真實的。他從夢中驚醒的那一刻開始,一股無以名狀的恐懼感蔓延上心頭,他本以為隻不過是一場大夢,醒了夢中發生的一切都不複存在,誰也不會知道,他看見策玄殘魂時候的喜悅。
他長久地沉默,印證了答案。
離頁眼裡泛起淚花,一把推開他,越過他就往群山裡走了。
他背叛家族背叛族規來愛他,到頭來這人愛的還是策玄,他圖什麼?!
他越走越快,千池就默默地在身後跟著他。
離頁猛地站在了一棵樹前,回頭怒道:“離我遠點兒!”
連綿的群山聽見了他的怒吼,千池的心臟倏地一疼,蹙眉緊抿了一下唇,說:“阿離…”
“閉嘴!彆叫我!”離頁朝他吼完轉身就走。
千池心道不妙,直接原地化作一縷紅煙消失出現在離頁身前,迅速開口道:“寶貝,你聽我說,我…”
他無法解釋也解釋不了了。下一秒,他上前一步抱住離頁,離頁一把將他推開,白了他一眼。
千池突然大聲喊道:“我的確一直喜歡著策玄,因為他即使膽小貪生怕死,但也會迎難而上,你是他的轉世所以我把對他的愛全部加到了你身上,你難道感受不到嗎?”
“那也是策玄不是我。”離頁冷冷道。
“我從來都是他的替身。”離頁補充道,“你根本就不喜歡我。”
千池痛苦地皺眉,那天晚上在陽台上他明明說過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行動好像並不和所言相符合,他亂了陣腳不知所措。
微風裡裹挾著冰涼的細雨向他們襲來,他們站在風雨裡,接受來自心靈的審判。
很久很久之後,千池開口問:“那你喜歡我嗎?”
離頁臉上的表情有了細微的變化。
喜歡嗎?
在遇到千池之前他沒對誰動過心,自從有了策玄的記憶之後他漸漸地對千池有了一些不該有的想法,他搞不明白到底是策玄記憶的驅使還是自己主動。
後來在反應過來的時候,和千池的關係已經說不明白了。再後來隨著策玄記憶浮現得越來越多,他漸漸地不糾結真假了。
他是喜歡千池的,要不然也不會質問千池喜不喜歡自己了。
離頁沒說話,垂著眼眸看著濕漉漉的地麵,千池的聲音響在頭頂:“是喜歡我的,對吧?”
一抹白色出現在離頁的視線裡,他抬起頭,千池的手托著他的腮,在眉間一吻,“寶貝,我們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離頁被他這一吻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推開他,含淚看著他,向後退了幾步,深呼吸一口說:“你暫時不要靠近我。”
他說完蹲在了地上,像在聽花穀那次一樣迷茫無助地小聲哭泣。千池看了揪心,直到這一天,他才真正麵對自己——他到底喜歡誰?
策玄還是離頁?
他看見策玄的殘魂會追上去,看見離頁哭泣會心疼,所以他到底喜歡誰?!
四周漸漸寂靜下來,風聲雨聲殘響,茂密的叢林裡,隻有兩個人斷斷續續地哭聲。
不知過了多久,千池才動了動身子,蜷縮在一側的手漸漸放開,試探性地往前邁步。離頁依舊抱頭哽咽著,千池鼓足勇氣走過去,離頁抬眸看了他須臾,竟張開了臂膀,索求擁抱。
千池心裡一塌糊塗,雙膝跪地,抱住了他。
離頁瞬間放大了哭聲,往日的委屈一股腦全發泄了出來。
過了很久他哭完,紅著眼放開千池,看了他片刻站起擦乾眼淚,啞聲說:“走吧。”
千池站起,想問什麼卻什麼都沒有問,隻道:“走吧。”
他們一起轉身朝森林深處走了。
紫蝶在他們走到半路的時候從某棵樹後出現,離頁問:“它怎麼會來這裡?”
紫蝶朝千池的方向飛過來落在了他的肩膀上,千池瞥掃一眼,扭頭對離頁說:“不知,先走吧。”
他話音剛落,紫蝶朝前麵飛走了,好像是刻意引導他們。之前三次凡是有洗骨陣的地方,都有紫蝶的出現,離頁短暫地蹙了一下眉,猶豫片刻跟著紫蝶往前走了。
越往裡走樹木種集得越密集,道路兩邊的樹木呈人字形排列,枝丫在空中相連,他們就走在人字的空隙裡,渺小如蟻。
陽光刺破烏雲,再透過遮天的樹葉空隙漏進來,丁達爾效應遍布雨霧蒙蒙的森林。千萬縷塵埃此刻在眼前出現,它們在光中沉浮俯仰,又在光消失的那一刻隱秘。
周圍再次回歸一片虛無,如生死輪回,如太極生兩儀至萬物歸一。
離頁的頭突然開始疼,他皺了一下眉抬手捏了一下眉角,千池察覺手搭上他捏眉間的那隻胳膊,擔憂道:“怎麼了?”
離頁的頭依然發疼,但依舊擺了擺手,說:“無事,再往前走吧。”
“真的沒事?”千池。
離頁搖頭。
“好。”千池說。
再往裡走,離頁腦袋的痛感愈發強烈,周圍明明一片虛無,卻仍覺得十分熟悉,好像自己曾經在這裡徘徊了千萬次。
虛無中的不遠處好像曾經有過一套石桌椅凳,他好像在旁邊站立過,坐下提筆寫過字。
甚至在一棵玉蘭樹下折過花。
一幀幀的畫麵如電影似的在他腦海中回放,斷斷續續完全不連貫,產生了炸裂似的疼痛。
離頁大叫了一聲在千池的呼喚中向後倒去。
千池接住了他,跪地垂眸焦急地凝望著他,片刻,一縷刺眼的白光出現在餘光裡。
他扭過了頭。
白光漸漸削弱,一個虛影,雪白單衣,紅勝楓的外袍,半紮著的黑發長發,一張熟悉無比的臉龐出現了。
是策玄。
千池睜大了眼睛。
虛影微斂著眸子,笑看著他,片刻,“好久不見,風吟,你沒有看錯,我真的是我。”
千池腦中“嗡”聲一片,“怎麼……怎麼會?”
策玄的視線瞥向了他懷裡的人,臉色微微一變,最後歎息道:“先把他放下吧,你過來,我和你說些事。”
千池的目光從策玄身上收回,落到離頁身上。離頁安靜地躺著,臉色並不是太好看。千池猶豫再三,輕輕在離頁額頭一吻,放下他,站起轉身朝策玄走了過去。
策玄朝他一笑,倏地問:“你是喜歡他還是喜歡我?”
千池老實回答道:“不知道,如果硬要說的話還是你吧。”
策玄笑了,但那絕對不是開心地笑。
他再沒有說話,而是垂眸盯著千池垂在身體一側的手,然後用自己本就虛無縹緲的手將那隻手牽了起來,轉身帶著他往前走。
周圍是那麼安靜,千池瞥掃一眼牽著他的那隻手,三秒後視線又上移落在策玄臉上,五秒後回頭望了眼躺在地上的離頁。
策玄一直看著前方,“他沒事。”
千池轉回頭看著他側臉,問:“你怎麼肯定?”
策玄:“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沒事他也沒事。”
“這麼說你早就知道他是你的轉世?”
策玄點頭並補充:“從他來如境都的第一天開始,我就知道。”
千池再次震驚。
策玄:“我,就是紫蝶。”
千池:“!”
策玄不緊不慢道:“殘魂的形式法力太低微,以虛影的形式跟了你那麼多年已是萬幸,後來靈力損耗太過嚴重,就隻能化作一些小東西了。”
千池停了腳步,策玄也跟著停了下來。
千池麵對著策玄,如鯁在喉,過了很久才勉強發聲:“告訴我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你為什麼會在這兒?是誰殺了你?”
策玄依舊不緊不慢,他盯著千池的眼睛,淡淡說:“因為紅塵滾滾我還沒看透。”
那年他離開如境都以後去了很多地方找風吟,結果卻始終一無所獲,本想著尋到人替他洗去魔氣的,沒想到半路出了意外,他去了地獄見到了黃泉路邊的孟婆,孟婆端過來的湯,他假意喝了進去,過了奈何橋時全部吐了出去,多半的魂魄去投胎留下小半逃離地獄。
洗骨陣的代價是布陣之人的壽命,他隻能讓多數的魂魄去投胎轉世,以待來世啟動洗骨陣。又因為實在舍不得離開風吟,所以一小半的靈魂出逃。
他費儘心思找到廖吾,向神明許願,希望風吟平安喜樂,希望如境都的所有人平安健康。從廖吾那回來那天,江南剛好下著雨,他在自己的墳前看到了痛哭的風吟。
他看過風吟撿走素問時的樣子———在森林中的他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撿起了滾到腳邊的鳳凰蛋。風吟蹙眉盯著手裡的鳳凰蛋看了許久,偏頭咳了一口血水在地,隨後帶著鳳凰蛋和他的屍骨顛顛跌跌撞撞地離開了。在他走後,一縷殘線從他身上飄揚著掉落下來。
之後便跟著他回到了如境都,親眼看著風吟在聽花穀冰封了自己的屍骨,並在冰棺裡放了曾經許諾過的禮物——冰蠶絲。
風吟身上還有連黃沙都遮不住的魔氣。
那一瞬間他好後悔沒有保護好自己,為什麼早早就離開了人世。
他還未完成自己的大業,還沒有陪師父風吟一起去過塞北。沒有……沒有找到或者說與塵世如果還沒有死去的父母重逢。
然而一切都來不及了。
他死了。
有人說,人死後若是執念太過深沉會化成厲鬼,但是他沒有,沒有麵目猙獰青麵獠牙,是該慶幸。一縷殘魂的樣子風吟還能認得。
風吟身上的魔氣多年來不見有消散的痕跡,他知道,他還有未完成的任務,所以他隻能等他的轉世出現。
隻是沒想到這一等就是千年之久。
往後的日子裡他都作為一個透明人看著素問和北宮雪一點點長大,他們在如境都的山巔習武練過劍,在各地遊走過,睡過破爛的屋子和廢棄的寺廟。甚至在風吟抱著兩個小孩兒靠樹睡著的時候,拎著袍子蹲下用虛影的白手牽了牽兩個小孩的手………
白雲蒼狗,往事如煙。
後來靈力損耗太重,他在這不見天日的深淵裡待了很多年,久到記不清年歲,久到整日手攬回憶入睡。
漫長的等待煎熬中,他在深淵留了後手,以便發生意外無法啟動人間幾處大陣時使用。他一邊等一邊盼望,盼望期待風吟有天能夠找到這裡,與他重逢。
或許是上天垂憐,有天,他終於恢複了生機,大喜過望。走出深淵之時,卻受到了烈日灼心般的痛苦。於是他想儘辦法變些小玩意兒出去,以蝴蝶的形式陪伴在風吟身邊,跟隨著他看事態變遷滄海桑田的同時也見證了風吟身上的少年氣一點點流走,被人被事搜刮殆儘。
可悲可歎。
風吟身上的業障也在這些日子裡愈發的濃厚,怎麼洗都洗不掉。
前麵素問告訴過了師書業障要想消除除非轉移,否則隻會慢慢拖垮自己,但風吟怎麼可能會那麼做。於是風吟隻能日日拖著沉重的身體做事。
策玄隻能無能為力地看著。
等轉世的出現,等他來,祈願他能來啟動大陣。
啟動大陣燃燒壽命,這就是離頁為何隻能活到三十歲的原因。
也就是因為這樣,策玄始終覺得欠離頁很多,對他有些愧疚。如果不是他執意為之,離頁或許能與家人相伴一生,莫要家人白發人送黑發人。
離頁到底是因為他的記憶而喜歡上風吟的還是本身驅使,對於策玄來說都無關緊要了。
本是一人何必糾結這些。
他活得夠久,當年是因為紅塵滾滾還未看透,如今也該到了跳出的年紀,人世間的不幸與萬幸皆嘗了一遍,拿起也該放下了。
他勸告風吟也該放下,三世的執念還不夠嗎?
但……
“我不願!”風吟怒吼。
策玄靜靜地看著他。
“我不想,這世間除了師父師弟我就隻有與你說真話了,我不想失去你,懂嗎?!”千池有些焦躁,以至於額頭青筋暴起。
策玄在他灼熱不甘的目光中緩緩坐下,不回答他的問題反問:“你不是想知道是誰殺的我嗎?”
千池憤怒的表情變成了茫然,下一秒,本能問:“誰?”
策玄微仰首看著他,一字一句道:“那個告訴我曾在江南見過你的人。”
千池飛快地蹙了一下眉。
策玄:“廖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