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今夕何夕,今天的蕭亭站在千年前洗淨閣乾淨整潔煙火味十足的街道上。
賣桂花糕的王婆還不是太老,青絲如瀑,眼角的皺紋隻有幾道,穿著簡單的衣服,賣力吆喝。
賣西瓜的劉大爺年紀倒是有點大了,臉上的皮膚褶皺起來,大大小小或深或淺的老人斑就藏在裡麵。
他弓著身子將一顆圓滾滾的西瓜搬了上來,接著手起刀落,清脆一響,西瓜就裂成了兩半。瓜瓤誘人,隔著一段距離都能聞到清香味。
這條街是蕭亭和蕭戊生經常來的,她記得往前一點還有董記酒館的老板,相逢客棧的劉老爺,紡織店的杜三娘。這些人都和蕭家有關係,尤其是前兩位,在蕭亭小時候經常照顧她。
人聲鼎沸,蕭亭就那麼站在原地看了很久很久。陌生又熟悉的人,街景一如當年,她有些恍惚。
陽光下,她的身體透如煙絲,旁人看不到她也聽不到她說話。
蕭亭看了幾眼賣桂花糕的王婆,見有幾個人來買她的糕,她笑應了一聲。劉大爺的西瓜攤也有人來光顧了。
蕭亭收回視線,抬腳往家的方向走。
看王婆的年紀,自己現在這個時候應該還是個小孩兒。
蕭家醫館就在街中心一帶,那裡人潮洶湧,每日都有病人來看病,常常一排就是一個長龍,醫館附近也總是彌漫著一股藥味兒。
今天也是如此。
這些人臉色蒼白,穿得衣服有的單薄有的厚重,有的腳上出了血有的頭破了。
蕭亭的目光從他們身上掃過,心中一片悲痛。她急著回家見她哥哥,卻因這些傷停了步子。
她上前走到他們身邊,仔細看了看,頭上破的是用什麼鋒利的東西劃出來的,比如刀劍或者媳婦的菜刀,腳上傷的像是被錘子砸的,鞋頭深深凹進去一塊,那人嗷嗷叫著。
這些傷倒是好治,敷點藥就成。
放下心來,蕭亭直奔醫館。
踏進門就見她心心念念了許久的哥哥正坐在桌前會診。
窗戶上是半開著的,微風徐徐吹動他背上的發絲,發絲如蒲公英一樣輕飄起,飛得不高,又緩緩落下。
麵容安靜平和,好像一滴晶瑩的露水。
他聲音溫溫柔柔,把藥方交給對麵的病人,道:“按時煎敷,拿著藥方去找二娘抓藥吧。”
二娘是店裡的藥童,負責抓藥偶爾坐診。
久違的聲音響起,蕭亭眼裡的淚花再也抑製不住,熱淚盈眶,她下意識地抬腳想走到蕭戊生身邊的,卻發現她的腳動不了了。
周圍依然有窸窸窣窣的吵鬨聲,病痛的呻/吟聲,隻有她垂著頭在小聲抽泣。
對麵的病人是個窮苦人,上衣還有褲腿都是補丁。他拿著藥方,用一隻布滿裂痕的手從腰間掏出來一些銀子,拿出來的瞬間就用兩隻手捧著,獻寶一樣獻給蕭戊生,激動道:“我們一家老小這些年的看病錢,我終於攢足了,都給你,都給你。”
蕭戊生有些不可思議,他垂眼看著老人的手。
他的兩隻手的每一根手指的指腹上,都是一條條黑色的線,這些黑色蓋住了他的掌紋指紋,就連指甲縫裡都是,以至於看起來很臟。
但蕭戊生知道,他的手之所以會變成這樣,是因為經常乾活。
他的心似乎被生生刺了一下,但不收老人心裡肯定過意不去。於是他隻拿了一點點。
老人不願意還和他僵持,最後蕭戊生握著老人的手,說:“留著生活吧,你不是很快要嫁女兒了嗎?留著給她置辦點嫁妝吧。”
聽到蕭戊生還讓他留著錢置辦嫁妝,老人的眼睛逐漸濕潤,有些哽咽:“好人呐,好人呐。”
蕭戊生訕訕一笑,像是儒雅君子。
病房裡也是一聲聲地讚美。
過了片刻,蕭亭終於緩過了久彆重逢的勁頭,抬腳朝蕭戊生身邊走去。
“哥?”她叫了一聲。
蕭戊生卻緊急著叫了下一位,老人離去,後位補上,蕭戊生問:“哪裡不舒服?”
“頭疼。”
“具體怎麼個疼法?”
那人回答起來。直到那老人回答完她才不死心地又叫了一聲:“哥?”
“我給你開點藥,先吃。”
她哥依然沒聽見,她也放棄了。
她靜靜地站在一邊,看見他鬢角出汗卻不敢動手替他擦去。大庭廣眾要是讓他們看見手帕成精自己飛到蕭戊生臉上擦汗,估計會嚇到他們。
於是她就乖乖站著。
印象裡她還從沒有這麼乖過。
很快,小時候的她嘰嘰喳喳蹦蹦噠噠地從後院跑進來了。
小蕭亭紮著漂亮的發型,戴著色彩鮮豔的頭飾,手裡拿著一把木頭削成的寶劍,“咻咻咻”地走了一路對著空氣砍了一路。
蕭亭擰眉看著小小的自己一陣頭疼和尷尬。在她偏頭看自己的時候,旁邊蕭戊生的表情和她一模一樣。
小蕭亭走過來,無視那些替她尷尬的病人,穿過煙絲一樣的蕭亭,撲過來抱住了蕭戊生的大腿,仰著臉說:“哥,陪我練劍。”
是的,蕭亭從小就喜歡舞刀弄槍,還想去修仙成為一代大俠。隻不過後來沒有實現。
據說,蕭家祖輩中有人是開國大將軍,立過無數戰功,就連那朝的皇帝都要敬重他幾分。後來改朝換代,將軍的職位沒了,再後來不知誰從了醫,將這份技藝傳了下來,延續到了今天。
可能是祖輩裡既流淌了熱血青年的血,又留了文人醫者的血,蕭家在洗淨閣可是有事一馬當先,無事退居幕後為平民治病救人的人物一家。
蕭亭就喜歡熱血,特彆喜歡舞刀弄槍,夢想成為大俠。
蕭戊生垂眸看著她,隨後朝眾人說:“小孩兒喜歡鬨騰。”
有人說:“這丫頭挺厲害哈,沒準以後還能披甲上陣,像花木蘭一樣,巾幗不讓須眉呢!”
“是啊是啊……”
蕭亭看了那人一眼,心說:你還真說對了,不光是我披甲上陣連我哥也上了
“你什麼時候才能陪我練劍?”小蕭停倒也不會胡鬨。
蕭戊生抬眸看了看排隊的人計算了下時間,對她說:“等到天上出現一顆星星的時候,你先去後院看看它出來沒有。”
“哦。”小蕭亭轉身走了。
她回到院子裡去玩了,去看看那顆星星什麼時候能出來。
蕭亭猶豫再三,腳尖一轉決定跟著去看看。
繞過蜿蜒曲折的石子路,走過幾個假山和一小片竹林就到了後院。小蕭亭就站在空曠的院子裡,抬手遮了點溫暖的夕陽,往天上看。
“一顆星星也沒有出來,也不知哥哥要看到什麼時候……什麼時候天下才能沒有病人。”小蕭亭碎碎念。
蕭亭撲哧一笑,天下是不可能沒人病人的。
“誰?誰在笑?”
小蕭亭立即提起手中的木頭劍警惕地看著四周。蕭亭詫異地看著她側臉,見她左看看右看看,倏地眼睛一轉,劍尖刺破空氣直指向她。
“你是人是鬼?”小蕭亭問她。
蕭亭心裡有些不可思議,然而麵上卻波瀾不驚,就那麼垂眼靜靜地看著逼問她是誰的以前的自己。
小蕭亭的目光裡滿是光亮正氣凜然,小小年紀就有了如此氣魄,不愧是大將軍的後代。
一時無聲,小蕭亭以為自己聽錯了,半收劍半疑惑道:“奇怪。”
她轉身就打算走,身後的蕭亭卻又叫住了她。
“蕭亭。”
小蕭亭倏地停住了。
說實話,這種和自己小時候對話見麵的新鮮事兒,蕭亭倒覺得挺神奇。
小蕭亭回過了頭,看著空無一物的對麵,沒有好奇沒有畏懼反倒口齒伶俐地問:“何方妖孽,還不快速速現出原形?”
蕭亭:“……”
她快要尬死了,當即曲起食指狠狠地敲了一下她的頭,說:“妖孽你個大頭鬼啊!我是蕭亭!”
小蕭亭痛得一叫喚,手拿劍柄抱著頭揉了揉自己腦袋,抬眼說:“屁!你這個妖孽!還敢冒充我!”
“你三歲的時候上樹掛壞了褲子,導致大腿上留了一條很長的疤,五歲的時候偷偷跑出來剪掉了劉大爺的胡子,不念書吵著要去修仙,常常神神秘秘地半夜一個人躲在屋子裡翻秘籍,念咒語,可那些秘籍是你從一個算命先生那用一萬二買來的,至今還藏在那個柳樹下麵不敢被哥哥發現,隻敢在夜裡偷偷地拿出來。”
“你……到底是誰?”小蕭亭有些相信了,“我為什麼看不到你?”
前麵說得可以靠打聽得到,後麵的秘籍和念咒語以及那一萬二的天文數字,這些就隻有她一個人知道。
蕭亭蹲下來,兩隻胳膊搭在膝蓋上,笑容燦爛,“我還知道你想成為大俠,或者像祖輩那樣馳騁沙場,哥哥就在後方為百姓治傷。”
小蕭亭的眼睛緩緩放大,激動得簡直不敢相信,不確定地問:“你真的是我?”
“是,我就是你。”
小蕭亭提高了音量,問:“那我以後會成為一代大俠嗎?”
蕭亭沉默了。
風吹動樹葉的沙沙聲響起,蕭亭沉聲低落道:“沒有。”
小蕭亭再次震驚了。她眼睛瞪得圓溜溜的,沒多久就泛起了一些水光,喃喃地問她:“為什麼?”
蕭亭掃她一眼,又快速低下頭。她在猶豫要不要說實話,說,因為意外發生了,在她長大之後童家會來舉兵進犯他們,不光殺了全城百姓,還殺了哥哥,而哥哥被她做成了傀儡半死不活麼。
半晌蕭亭突然想到什麼問她:“你今年幾歲?”
“八歲。”
八歲,八歲了!
不好!
蕭亭顧不上什麼其他,掰著她肩膀義正言辭道:“我告訴你,以後哥哥會死,全城的百姓也會一起死,殺死他們的人是一個叫童弘毅的人,再過幾天他會路過這裡,會和哥哥有一麵之緣,你一定要阻止他和哥哥見麵!”
年紀尚小的蕭亭聽得一愣一愣,什麼哥哥會死,什麼童什麼會來殺他們。
反應了片刻,她問:“你回來是為了這個?”
蕭亭蹙眉點頭。
長大後的她能回來,說明哥哥還是會死全城的百姓也會死。
小蕭亭站在原地消化了一下她剛才說的話,雖然她還不太能理解死亡對於人來說意味著什麼。但還是有一股莫名的悲傷湧上心頭,她不能接受蕭戊生提前離開的事實,更不能想象全城百姓被殺害的場麵。
劉大爺和王婆都對她很好,還有董記的老板。
半晌,她抬起眼對蕭亭說:“我會的。”
蕭亭朝她點頭,自己小時候也沒讓現在的她失望。
這時,蕭戊生終於會診完畢回來了。
他抬腳跨進門簷,還順手提了一下潔白的袍擺。手裡提著一隻荷葉雞,下了樓梯步履緩緩走進庭院,見到發呆的蕭亭,倏地站住,抬手朝她晃了晃手裡香氣四溢的荷葉雞,笑道:“蕭亭,來吃荷葉雞了。”
蕭亭聽到叫聲回過頭,就見夕陽餘暉剛好落在他的臉上,原本平和安靜的臉,彼時顯得有幾分國泰民安之意。
小蕭亭“哎”了一聲,抬眼掃了眼蕭亭朝蕭戊生跑了過去。
蕭亭就這麼看著他。
一千年前如此,一千年後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