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頁出門時,換上了一件全新的藏青色長袍。墨一樣的頭發梳於腦後,放下木梳坐在鏡子前倏地瞥掃到了脖子上的玉石。
離字不是太顯眼,圓滑的玉石在手裡撚著有股涼意。離頁想起千池房間裡的那幅畫像,畫像中有一個紮著馬尾辮的男人,另一個卻穿著長袍。廖吾他見過,另一個應該就是獨宿--那幅畫上有名字,但沒有一一對應。
千池的麵子還挺大,天界地府乃至人間四處都有他的朋友。
他說這顆玉石關鍵時刻能救命,想來是很貴重的禮物吧。
離頁把它藏在了衣服裡,放到了自己胸口的位置。
夢醒時的疑問他留了個心眼,把房間收拾了一下就出門了。
幽蒙穀恢複如常,一早就見樓層間的居民拖著行動不便的身子忙碌。白蘇比他們好一點,她親自做了早點,包子和粥。
這裡的用餐習慣和如境都一致,都是食不言。等到吃完飯長老們就陸陸續續地都來了。
房間不大,幾個人圍坐著窗欞邊的桌子,離頁起身給各位長老倒了杯茶。
水懸是個遲到暮年的老人,他坐在離頁對麵,喝了離頁的茶,放下茶杯。舉手投足間都極其緩慢,說話的時候倒挺快,他問:“命軸可集齊了呀,族長。”
離頁說:“還沒有,我會再出去一趟。”
“還要到人間去?”坐離頁身邊的鏡音長老問,“你這一走可得花不少時間,幽蒙穀怎麼辦?”
鏡音長老是四個長老裡麵脾氣最火爆也是最能挑刺找茬的一位。平時說話火藥味十足,似乎看誰都不順眼,但大是大非麵前卻總能和大家統一戰線。
幽蒙穀剛解封不久,基本上沒有幾個能像以前一樣生龍活虎。他如今已是一族之長,還有一些事務要處理,等到處理完才有機會再出去找命軸尋仇家。
半響他解釋道:“我會等你們身體恢複過來再出去,族裡的一些事務也會處理,鏡音長老可放心。”
鏡音道:“那還差不多。”
不等其他人詢問,離頁就開口把他們想要問的自己交代了一遍。
比如命軸的收集狀況,分彆在哪裡找到的,再比如那夥兒至今下落不明,遇到了什麼人等等。
聽到命軸收集的還好,幾個長老和白蘇都點了點頭。但當他提起如境都和血珂出世的時候,幾個人眼睛瞬間瞪大了一些,特彆驚奇地看著他。
幾個人麵麵相覷了會兒,像是有什麼話要說似的,但張張口卻又好像有些猶豫。
過了片刻,白蘇問離頁:“血珂不是被封印了嗎?怎麼出來的?”
離頁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問:“您怎麼知道它被封印了?”
白蘇:“當然是命軸上看到的了。”她想到什麼又補了一句:“我們可以隨意的觀看他們的命運,但他們自己不可以,當然也不能告訴他們自己的命運。”
白蘇這麼一說,離頁想起蕭亭說的時光倒流之法,也想起之前書上看到的不可隨意進入軸中人所處世界。便問:“那命軸可以修改嗎?”
白蘇神色一變,嚴肅道:“不能,小時候我就不是和你說了嗎?忘記了?”
離頁反應片刻,說:“沒有,就是好奇書上說的不可進入軸中人所處世界會遭到反噬是什麼意思。”
白蘇飛快地蹙了一下眉,察覺到離頁有點反常就說:“這不像是你該問出來的問題。”
離頁快速回擊道:“當時接任大典被打斷,以前您隻告訴過我不可以改命,我拿到使用書之後才看到這段話的。”
“至今還從未有人進到他人世界裡去過,會遭到什麼樣的反噬,我也不清楚。”白蘇說。
離頁不說話了。
連白蘇都不知道會遭到什麼樣的反噬,在如境都的時候他已經提醒過蕭亭一眾人了。但他們依舊不計後果地想要回到過去。
離頁佩服他們犟驢性格的同時,也感慨他們這樣做到底圖什麼。
不撞南牆不回頭嗎?
看他緊蹙著眉,白蘇偏過頭瞥了他一眼,有長老們在,她不好多問。於是便拉回了之前的問題,問他:“血珂究竟是怎麼出來的?”
“有人幫它。”離頁回神說,“我們還在查。”
鏡音長老立刻道:“我們?”
離頁“呃”了一聲。
說還是不說?
花與鳴是鬼王,應照時一家還要回到以前,千池又是一千年前遭天譴的百裡風吟。這幾個人中他們隻知道千池連他的真實身邊都不知道,至於其他人是壓根不知道,也從未聽說過,離頁無法判斷他們對這些人的態度。
如果讓他們知道他和千池等人走在一起,會不會勸他彆和他們來往了。其次他已經答應蕭亭他們的要求了,等命軸集齊就要讓他們回到以前的。
如果長老們知道了,一定會阻攔他的。
慢著,他現在是族長了,為什麼還要怕他們。
良久之後,離頁抬眸把四個長老挨個掃了一遍,說:“如境都掌門千池……就是百裡風吟,還有他兒子還有他……算是外甥的外甥。”
離頁猶豫了一下還是將千池的真實身份告訴了他們。
白蘇蹙著眉,問:“他兒子?花與鳴啊?”
“……我怎麼覺得你們好像什麼都知道,就我一個人什麼也不知道。”離頁覺得族裡不允許和外界接觸的族規是假的,“你們為什麼不告訴我千池就是百裡風吟?”
“我們年紀比你大嘛。”其他人異口同聲道,“誰知道你會跑去如境都啊。”
離頁:“………”
半響紅葉長老解釋說:“我們雖然不與外人交往但外界的信息還是知道的,命軸隻是其中之一,它就像是人物簡介一樣,並不會把生命中的每一件事都會記錄下來。”
離頁“哦”了一聲,“那怎麼獲得信息?”
紅葉長老深沉道:“天。”
“天?”離頁說,“靠天怎麼獲得?”
紅葉長老說:“天行有道,人性之其所以然,人的命運都是場無休止的輪回,從他出生時他的命就注定了。”
“何解?”離頁問。
桌子上的幾人麵麵相覷,他們意識到他們還有很多東西要教給這個年紀不大的族長。
路漫漫其修遠兮。
半響,還是白蘇開口說:“社會階級永遠隻有那些,時代在不斷變遷,規矩卻是不變的。把人分成財務上的窮富兩種人的話,他是出生於窮苦世家的孩子,擺在他麵前的路其實不多,考取功名,或者打工賺錢,永遠都為錢和安穩發愁,有時候求人辦事豁上所有也不見得能辦成,富人的路就比較多了,他們不需要計較一些在窮人眼裡是得失的得失,他們隻想做大做強,但有的甚至會眼紅窮人的漂亮老婆。”
“錢和權永遠都是劃等號的,終有一天,窮人受夠了窮所帶來的一切災難,走上了邪路想要險中求勝,有的勉強成功了卻妻離子散,頭破血流,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失敗了等著他的隻有牢獄之災,出去也永遠抬不起頭。富人一生高貴,十指不沾陽春水,喝花酒,左擁右抱,旁邊一群哈巴狗,有的敗光家產,有的渾渾噩噩,有的一身正氣。”
“有的時候走在大街上偶然遇到的一個人,你會不會想他會不會是以後的自己,邋裡邋遢的流浪漢,穿西裝的公司總裁,為了幾毛錢和人爭辯的大媽大爺,流浪漢之所以是流浪漢,總裁之所以是總裁,都有一些特征,再結合自己當下的處境都會覺得他們會不會就是未來的自己………”
白蘇眼神放空,目光落到窗外的虛空歎氣道:“常說諸行無常,人有人道,天有天道,但都在道之內,我們誰都不會跳出道。”
她接著說:“如果在思想上分個窮富,就沒有窮富之言,每個人的出生不同,思想也不同。”
“百裡風吟不愁吃不愁穿,所行所求都在問道,一但下山就意味著他要重新建立自己的思想,這是非常難的,輕者隨波逐流,重者被社會放逐。”
白蘇把放逐兩個字咬得很重,似乎是專門說給離頁這個白紙說的。畢竟他的社會經驗太少了。
白蘇所言字裡行間似乎都預示著千池不會有什麼好結果。離頁心一顫,抿唇沉默著。
白蘇接著嚴肅道:“離頁,就連你,也逃不掉。”
白蘇隻有和他說特彆重要的事時候才會叫他的名字,平時都是阿離阿離的叫。
離頁偏過頭,煞有介事地和白蘇對峙了好一會兒。
白蘇看他的眼神中有股恨鐵不鋼的意味在裡麵,又裹挾著一種悲傷。
她在透過百裡風吟的遭遇看離頁,就好像他是第二個百裡風吟一樣。
離頁在人間六年,隻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看待他們和世界,多數情況下都是漠不關心的。他們的生死都和他沒有關係。因為那個時候他還沒有遇到千池。
離頁自小受的教育,便是順從自然,生老病死功名利祿乃人之常情,不要太過在意。
他不會為了一些東西撇開順應自然,去忤逆自然規律。
但是……
半響,他向白蘇撒了個慌,說:“放心吧,我取到命軸就回,不會逗留。”
白蘇嘴角微微翹了一下,她想嗤笑的,但半途硬生生地刹住了上揚的嘴角,變成了麵無表情。
水懸長老慢吞吞地說:“天,忤逆不得,活得久了就會知道,人的一生總有那麼幾件事是必須做的,功名利祿,婚喪嫁娶,生兒育女,天人永隔。”
色青長老歎息一聲,又道:“因果循環,從某個地方索取了某樣東西,另一處就會少一樣,你行了善自然會得到善,行了惡一定會得到惡,兜兜轉轉,我們都在道之內。”
“啊彆說了頭大!”離頁聽得有點煩躁。
“那百裡風吟遭天譴的事你們也知道?”離頁已經麻木了。
“是啊。”色青長老說,“那年是……嗯蒼梧二十八年,如境都的現任掌門不就是他嗎。”
離頁有些驚訝,坊間傳聞裡對百裡風吟都是下落不明的印象,就連柳雲溪都不知道千池的真麵目,族裡的長輩居然都知道。
天道真是個好東西。
白蘇將離頁說的話消化了一番,總結道:“不管血珂是被誰放出來的,既然有百裡風吟在,那就沒什麼問題,人間本就歸他管。”
離頁借機問:“他到底為什麼遭天譴?”
“他沒告訴你嗎?”白蘇反問,“他既然能帶你下山,想必應該是信得過你的,沒和你提起過嗎?”
“提過一點點,說是為了正義。”離頁說。
白蘇:“……”
什麼破理由。
離頁試探道:“你這個不會也知道吧?”
白蘇掃了他一眼,說:“和他說的差不多吧,一千年前天帝下令要殺蕭亭,一人一魔生下了兩個孩子,魔本就不受天待見,百裡風吟為其求過三次情,天帝在最後一次的答應不會殺蕭亭。可是隻是表麵答應而已,背地裡卻叫人去殺他們,剛好被百裡風吟撞見,後來蕭亭他們得百裡風吟庇護躲到了極天海域,瞞過了天帝。原本蒼梧二十八年是百裡風吟的升仙大典,卻是一場鴻門宴,被天帝騙去斬殺,後來他入了魔,遭了天譴。”
鴻門宴?!
難怪千池會用為了正義來概括。也難怪蕭亭會叫他哥。
原來是這麼回事。
不過天帝為什麼要殺他,僅僅是因為他替蕭亭求情嗎?
“天帝為什麼要給他設鴻門宴?”離頁問。
“看他不爽唄,好了,外人探討這麼多作甚,”白蘇說,“完成你的任務就好。”
事情交代的差不多,長老們最近幾天會協助離頁一起處理幽蒙穀事務,以便讓他早日出穀尋覓其餘的命軸。
長老們告辭離開後,離頁就站了起來準備去山上祭拜師父。
誰知,剛轉身向門口走了一步白蘇卻出聲叫住了他。
離頁回身,就見白蘇嚴肅地看著他。
“你這一趟人間行,花了多長時間?”白蘇問。
“……六年。”
六年!
我說怎麼感覺身體像是被掏空了一樣,害得老娘昨晚一整晚都在調息。
她強忍著怒火,又問:“六年除了找命軸還乾嘛了?”
離頁理所應當:“打工賺錢啊。”
“呀!我兒子都會給彆人打工了,都會做什麼呀?!薪水如何?”
離頁思索幾秒,回道:“會操作操作電腦,會畫幾個鎮宅符,薪水還行,沒了。”
“沒了?”白蘇很意外。
離頁強調道:“沒了。”
白蘇:“……”
好吧,畢竟一個養尊處優的少爺出去能乾嘛呢。白蘇覺得可以接受。
她說著目光倏地瞥掃到了他脖子上的紅繩,便問:“脖子上帶的小東西挺彆致嘛,拿出來讓我瞧瞧。”
離頁:“……”
“不。”
白蘇站起來向他走了幾步,離頁往後退到門口時,說了一句:“我去忙了”就轉身拉開門出去了。
留在屋內的白蘇小聲咕噥一聲:“難道是哪家姑娘送給他的?”
白蘇腦補了一下那個畫麵,覺得那姑娘眼睛瞎了。誰會看上一個啞巴呢,雖然這個啞巴很帥。
開玩笑歸開玩笑,腦補歸腦補,下一秒白蘇驀然換上了一副憂愁的表情,垂眸盯著桌上的幾杯茶看了幾秒。
茶葉懸浮著,還能聞到淡淡的茶香,陪她喝茶的人卻早就不在了。
她喝了一口涼掉的茶,站起收拾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