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頁不知今夕何夕,隻知道見到了好多人。
這年冬天,如境都來了一位訪客,他戴著麵具,兩邊的長發簡單地捆紮著,餘下的披散於後背,手裡牽著一個穿帶絨毛素衣鬥篷的小女孩兒,站在山門前等人。
小女孩兒的眼睛很大,鬥篷的衣擺被冷風吹得像是水紋一般晃蕩,帽子上的絨毛往她眼睛裡鑽。
她不舒服地眨了眨眼睛,朝眼睛邊緣的白絨毛吹了口氣,那些絨毛便短了半截。
白色的絨毛飄過眼前,懸浮著飛向高空和飛雪一起落到不知名的地方。
到處都是雪,山澗的寒風凜冽,地上的積雪被風吹起,瞬間彌散起了一層層的白霧。
不知過了多久,山門前的台階上終於出現了一個人。
百裡落穿著淡紫色的衣服,頭發用山間的枯枝挽了一個髻,尾端披散下來。懷裡還抱著一個拿著鈴鐺的北宮雪。
他看到戴著蝴蝶麵具的百裡風吟,相隔甚久,笑說:“師兄,你回來了。”
時隔多年終於回來了。
他有很多話想對百裡風吟說的,可看到他平安無事就覺得再多的話也比不過一句你回來了。
百裡風吟隔著一段距離,看著他張張口,又頓了下,嗓音有些低沉帶著歎息,說:“是啊,回來了。”
“回來就好,剛好煮了些薑湯,回來喝點兒吧。”百裡落說。
“好啊。”
這時素問開了口,指著百裡落懷裡的北宮雪,奶聲奶氣地問百裡風吟:“她是那個小團子嗎?”
那時的北宮雪還沒有取名,因為百裡風吟他們隻知道她姓北宮,看她小巧可愛就叫了小團子這個名字。加之年紀尚小,不便帶在身邊,所以從她會說話的時候,百裡風吟便帶著素問離開了如境都下山穩定元機的病情。
隻是元機病情嚴重,他這一待就是三年。轉眼北宮雪都四歲了,素問離開時年紀小還沒有記憶,現在都快把北宮雪忘記了。
百裡風吟“嗯”了一聲,強調道:“她是妹妹,以前你們可是睡一個被窩的,抱著她的那個人,是你落叔叔。”
百裡風吟說著輕聲道:“叫人。”
素問“哦”了一聲,小手從他暖呼呼的手中抽離,對百裡落恭敬地作了個長揖,說:“落叔叔。”
百裡落視線柔和地落到她身上,見她行完禮就站直了身體,因為太冷便又牽起了百裡風吟的手。那一瞬間他就好像看到了小時候的百裡風吟。
那時他剛入門被師父整日帶在身邊,學習禮數道法,見了人該叫師兄的叫師兄,該怎麼稱呼就怎麼稱呼,從不逾越。
素問多數時候都是由他帶的,脾氣秉性學了大半,簡直就是另外一個他。
大雪依然洋洋灑灑,地上的雪積了一層,分不清楚剛剛聊天的功夫,到底下了多少。
北宮雪一直玩著手裡的鈴鐺,抱著百裡落的脖子盯著山門邊的某處草叢看。
“先回吧,看這雪得下很久了。”百裡落說。
“嗯。”
台階上的積雪快被練功的弟子踏了,但踩在上麵依舊吱呀吱呀響。北宮雪年紀小就被人抱著,免得摔了。素問由百裡風吟牽著,就這麼從山澗走到了山巔。
如境都千年萬年都是一個樣子,廳堂彆院,大殿學堂,皆是肅穆莊嚴。經過璿璣殿時,他偏頭看到了殿前練劍的弟子,還有那樹枝上停落的靈鳥,笑了笑。
一切如初就好。
百裡落住得離玄吟居不遠,在另一座山頭上。
同樣也是住竹屋,隻不過他的竹屋比較簡單,隻有兩間房,一間居住一間用來當廚房使。
百裡落去了廚房,就把北宮雪放到了床上。
素問摘了帽子,搓了搓手,說:“現在終於暖和了。”
北宮雪拿著鈴鐺搖了搖,圓溜溜的眼睛打量著兩位陌生人。
她年紀小膽子卻大,問:“你們是誰啊?”
素問看了她一眼,轉頭看向百裡風吟。百裡風吟把麵具擱到桌上,走到北宮雪身邊坐下,垂眸看著她,故意逗她說:“這麼快就不記得我了?”
北宮雪警惕地看著他。
素問走過來把沾了雪的鬥篷,披到椅背上才走到床邊,問:“她是不是和我一樣,都不記得以前的事了?”
百裡風吟點了點頭。
素問奇怪道:“那你怎麼還問她,記不記得你?”
百裡風吟說:“我逗逗她。”
他變了個塊糕點出來,引誘北宮雪,哄騙道:“想吃嗎?可好吃了,如境都可沒有這種東西。”
小孩兒最喜歡吃的。特彆是像北宮雪這種從來沒有下過山,一天到晚隻能吃素的小孩兒來說,這樣一塊美味的糕點對她來說實在是太誘人了。
但百裡落教過她,不能隨便接受陌生人的東西。
於是她既想吃又害怕被人發現偷吃東西,內心十分糾結,到底是吃還是不吃。
百裡風吟接著哄騙道:“這是山下的美味,吃了就可以變成大人。”
小孩兒最大的願望就是變成大人,北宮雪眼睛一亮,向百裡風吟確認道:“吃了就可以變成大人嗎?”
百裡風吟笑裡藏刀。
北宮雪得到了答案,毫不猶豫地拿著糕點一口吃了進去。
素問很貼心地跑到桌邊,跪在凳子上給她倒了杯水回來,在她咳起來的時候遞給了她。
北宮雪咳了幾下,喝了素問的水還不忘給素問道謝。
她把嘴裡的糕點吃完,便喜滋滋地坐在床上等著變成大人。然而等了很久都沒有變成大人。
她生氣地看向百裡風吟,說:“你騙我。”
百裡風吟又哄騙道:“這個東西剛吃下去是不會有成效的,等過二十年以後就可以變成大人了。”
北宮雪對時間沒有概念,相信了百裡風吟的話,下一秒就笑盈盈地開口叫了他叔叔。
“乖。”千池道。
素問跳起來坐在床沿,看到了她手邊的鈴鐺,試探地問她:“這個鈴鐺我可以看看嗎?”
北宮雪對兩個人放下了戒備心,再看到素問是女孩兒便把鈴鐺十分大方地給了素問,嘚瑟地說:“看吧看吧,這是落叔叔給我買的。”
百裡風吟看倆孩子聊到了一起就徑直走開了。
百裡落把薑湯端上來的時候,天上的大雪變成了雪沫,在如境都燈火的映照下,迷迷蒙蒙、洋洋灑灑。
食不言寢不語,如境都的弟子向是遵守得很好。飯畢,兩個孩子就一個拉著一個穿著棉衣戴著手套到院裡堆雪人去了。
隔著窗子,百裡風吟交代了一句:“彆離開我的視線範圍。”
素問蹲在雪地上應道:“知道了。”
百裡風吟就這麼隔著窗子看著她們玩雪。素問捏了個雪球,然後放在雪多的地方滾雪球等到它越滾越大,等到雪球和她差不多大時,北宮雪在旁拍手叫好。
百裡落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他身邊,笑說:“看著他們玩鬨,倒挺像我們小時候的。”
百裡風吟偏頭看他一眼,歎道:“是啊,轉眼已經過了幾百年了,我已經入了魔而你成了半仙。”
百裡落:“世事難料,師父可好?”
“還好。”百裡風吟離開窗邊坐到了凳子上,“我留了弟子看護。”
百裡落又問:“師兄回來可有什麼打算?”
百裡風吟看向他,一字一句:“我打算帶兩個孩子下山遊曆,順便去尋策玄的轉世。”
“遊曆?”百裡落問。
百裡風吟點點頭,說:“我不想讓她們像我們一樣等到拿到了一定的資格才可以下山,見世間萬物,那時候就晚了,在她們長大之前我就想讓她們看到,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罷,總比一片白紙好。”
初心是好的,萬事開頭難的道理人儘皆知。姑且不談帶著兩個孩子走遍天下會特彆不方便,就是北宮雪和百裡風吟不熟悉的這一方麵,他的這一想法要實行起來就特彆麻煩。
百裡落考慮到的問題,百裡風吟自然也考慮到了,以至於在今後一年的時間裡,百裡風吟沒事就和北宮雪一起玩兒。
帶她們一起爬山,捉鳥,鬥蛐蛐,到山下的雲溪城聽戲趕集,在後山習武練劍。
玩嗨了,玩瘋了北宮雪就十分放肆地騎到百裡風吟的脖子上,把他當大馬騎。素問眼紅,也要這麼乾。
三個人玩得很愉快,直到有一天北宮雪在大街上,問:“你為什麼經常戴著麵具呢?”
百裡風吟愣怔了幾秒,如果不是北宮雪忽然問,他都快忘記自己戴麵具的原因了。
隻是真正的原因不能告訴她,他像策玄一樣扯了個謊,說:“因為帥。”
“帥是什麼意思?”北宮雪和素問一起問。
百裡風吟想了個她們好理解的詞,說:“就是和漂亮的意思差不多,女孩兒要漂亮男人要帥。”
“那我也可以帥。”北宮雪說。
百裡風吟哭笑不得,說:“當然可以。”
沒過多久北宮雪就和他熟悉了,每天晚上還要和他一起睡覺。起初他是不願意的,畢竟北宮雪是女孩兒,素問也是在四歲開始就不和他一起睡了。
北宮雪不哭不鬨,隻是有點失落。直到某天下雨打雷,兩個孩子抱著各自的枕頭敲開他的房門,淚眼婆娑地眼巴巴看著他,祈求他收留。
後來百裡風吟在收留了她們幾天後,就把她們趕了回去並說明了原因。
他蹲下去,柔聲道:“我是男生,你們是女生,從今天開始我們就不能再睡在一起了,知道嗎?”
兩個孩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從此除了打雷下雨她們就自己睡自己的房間,再也沒有打擾過他。平日裡如果百裡風吟和百裡落抽不開身,花與鳴就會來照看她們。
接她們上學放學,照顧她們起居生活,還……經常嚇唬她們。
常常弄巧成拙,兩個哇哇大哭,一個在邊上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嘴裡一直念叨著“彆哭了彆哭了,我的姑奶奶。”
然而她們根本不聽他的,越哭越凶。
也是在這一年,北宮雪有了名字,七歲的素問遇到了魔尊風暮。素問告訴了百裡風吟風暮要和她做朋友的事,氣的百裡風吟到魔界和他打了一架。
轉眼就到了離開的日子,北宮雪巴不得下山,素問也期待著。
這天早上百裡風吟去了一趟祠堂。
祠堂裡供奉著繁多的靈牌,靈牌整齊地擺滿了小小的祠堂,它們坐落於祠堂的各個角落,一排排的紅色木板上刻著金色的字紋。
如境都的創始人,曆代掌門長老,以及為如境都為六界做出重大貢獻的弟子都在這裡有一席之地。
而百裡策玄也在其中,因為他曾經參與過血珂的封印。
百裡策玄的靈牌在一眾弟子靈牌的最下端,也就是桌邊。
百裡風吟先是在前輩師祖的靈牌前靜默了片刻,上了香才來了策玄的靈牌前。
蒼梧八十九年,百裡策玄的遺體葬於聽花穀的時候是他親手做的這個靈牌。
他懷著沉痛的心情在靈牌上刻下了策玄的名字,再用毛筆將這個名字慢慢描摹,整個過程如同上刑場,他第一次覺得百裡策玄這個名字看著有多麼討厭。
為什麼要離開師門,為什麼要去找他,為什麼偏偏要去江南。
怎麼這麼不聽話。
每描一下,都覺得心臟刺痛,難以呼吸。
半晌他回過神來,垂眸抽了三炷香出來點上拜了拜。
把香插進香案,他看著紅色木牌,伸手順著名字劃下。
他好像有很多話要說,卻不知開口的時候要說些什麼。問好,報個平安還是求個順利亦或是替素問和北宮雪求個平安喜樂。
或許可以用“我好想你”這四個字來概括。
但他一個字也沒說,卻又好像什麼都說了。
離開祠堂他回到玄吟居,帶了些銀兩就和兩個孩子出發了。
他們去了許許多多的地方,見到了很多好玩兒的事情,結識了許多有趣的人。甚至還見到了神女。
奚落和獨宿這年剛被天帝指婚,百裡風吟受邀前往天界祝賀。征得天帝同意後,他就把素問和北宮雪一並帶上了天。
天界不同於凡間,規矩繁多而麻煩。上天之後他見到哪路神仙都沒有行禮問好,遭到了一些白眼,卻全當沒看見似的,把那些神仙氣得半死。
素問奇怪百裡風吟怎麼不和他們說話,就問:“爹,你這樣不禮貌。”
百裡風吟回道:“見到壞人不需要講禮貌。”
他們上了天,下到地府想找輪回司主管的,但去了一趟發現沒人,就來到黃泉路邊和孟婆聊天,詢問百裡策玄轉世的消息。
孟婆說:“三百年以後再來看吧。”
百裡風吟不解道:“為什麼要三百年才能輪回?”
孟婆神色有異,她瞟了眼大鍋裡的湯,過了片刻,回:“六道輪回都有定數,說了等三百年就是三百年嘛。”
百裡風吟還想問的,卻被孟婆一句:“天機不可泄露”堵得無話可說。
再然後他們就到人間四處奔波遊曆了。
青槐古鎮還是和那幅畫中的情形一樣,花燈滿天,街道熙熙攘攘,偶爾有提著極好看花燈的半大孩童,嬉笑著從身邊跑過。素問和北宮雪回頭睨著孩童跑進巷子又跑出來打鬨的身影,扭過頭眼巴巴地望著攤位上掛著花燈,時不時地拽一下他的袖子,指著花燈。
最後百裡風吟買下了兩個花燈。
青槐之後是江南水鄉,江南水鄉之後是北冥之地。
人間遊曆,他們見到過拋妻棄子之徒,看到過被一些禮教而捆綁束縛,不得解脫的婦女,也見過君子笑裡藏刀,小人得誌,清官寥寥。
當然也有積極的一麵,隻是在壞麵前什麼樣的好難以被人永久銘記。
也曾尋找過北宮雪的親人,但卻空手而歸,路上時常給百裡落寫信,獨宿和奚落偶爾會得到允許,下界和他們住上幾天。他們還去了極天海域,見到了蕭亭和應衫他們。
“好久不見。”他們一起說。
他們在極天海域逗留了好久,時常圍坐在一起閒聊從前,應家的兩個孩子比素問他們大很大,卻還是跟著他們一起胡鬨,於是乎四個孩子經常跑到身邊不懂規矩地打鬨。
不知不覺山間的花都開了一輪,才反應過來該走了。
於是他們又出發了,四季輪轉,雪落,雨下,花開,花謝。女孩兒逐漸變得強硬起來,見到小妖小鬼絲毫不帶怕的,有時候甚至還會被當地的居民請去捉鬼。
就這樣他們整整在人間走了五百年,見證了五百年的歲月更迭,日月輪轉。
而這五百年中,她們的學識,法術,道理道法一個都沒落。雖然北宮雪經常因為不聽話而罰抄道德經。
等到他們回如境都的時候,女孩兒儼然是個大人模樣了。百裡落站在山門前像五百年前那樣,迎接他們。
她們整齊劃一地朝他作揖行禮,道:“落叔叔。”
百裡落滿眼淚光,因為他對她們愛得深沉。
百裡風吟回山後便一頭紮進了聽花穀,進了山穀邊的洞穴,一待就是一個月。
因為他太想他了。
此行跨越山海和時間,在生命耗儘之前希望我們還能重逢於這人世間。
離頁就是這樣醒過來的。夢裡的一切變得不太清晰,他坐起來的時候,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塊刻著百裡策玄名字的靈牌。
在夢醒的那一刻,他忽然意識到,那些前世的記憶正在一點一點慢慢恢複,他終有一天會全部記起來的。
腦袋昏昏沉沉得不太舒服,他呆坐了一會兒,覺得好點了就動身穿上了褲子和鞋子。
等突然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房門被敲響了,閃過的一絲想法頃刻間飛走了,就像那場醒過來就不記得的夢。
“阿離,起了沒?”
是白蘇。
聽到小名兒離頁有些恍惚,他愣怔了片刻抓起裡衣,邊穿邊說:“起了。”
白蘇又說:“做了早餐,先吃飯再開會。”
離頁:“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