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頁不能說話不能動。
千池抬手撫上了他的臉,神情忽然間變得有幾分憐愛溫柔之意。就在剛剛他又感受到了那股熟悉的氣息,那股相伴了他多年的氣味,獨屬於策玄的味道。
但他一點也不像他。那雙如夜幕星辰的眼睛,此時憤怒地看著他,閃爍著明亮的寒光。這雙眼睛和那個人一樣明亮如星,但其中夾雜的情緒卻和他天壤之彆。
前者是對一切的漠不關心後者是對一切的好奇和熱愛。
離頁的下巴被這個人死死捏住,身體還被控製住,不能動不能說話,此時心中暴怒,幾次想開口罵人,卻張不了口。
千池此時已沒了那時的憐愛,冷聲戲謔地說:“你錯過了報名,我看在柳雲溪和師弟的麵子上讓你入門,你會法術我也沒有追究,你的信息殘缺不全,我也可以當作沒看見,但既然入了門便是我如境都弟子,上課就是上課,該做該練的一樣都不能馬虎,聽到沒有?”
離頁怒視著他。
半晌就聽千池警告他:“你最好學乖一點,最近不要惹什麼事。”
說著便解了他的咒法。離頁迅速站起來,一指藍光乍現,直衝千池飛去。後者頃刻之間偏頭躲過,卻誤傷了窗外的籬笆。籬笆瞬間四分五裂,破裂聲驚起。
離頁:“登徒子!”
千池抬眸看著他笑道:“你不僅對善惡的理解太淺顯,對登徒子也理解得不夠透徹。”
“無恥之徒!”
離頁轉身就走,在心裡罵道:“靠!”
他兩手扶著門,拉了一下拉不來,轉頭叫千池開門。
千池沒理他,站起來光腳走到書案前,坐下擺了紙墨。離頁搞不明白他又在搞什麼鬼。
片刻就見千池抬頭對他說:“過來。”
離頁如果會罵臟話早就罵了,此時他隻能黑著臉,不耐煩地問他:“你還想乾什麼?!”
“過來便是,問那麼多做甚,活像是七八歲的孩子,我家素問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早就不問為什麼了。”
離頁翻了個白眼,看在命軸的份上,他選擇了忍讓,徑直朝書案走去,和千池對坐。
千池在他麵前放了紙筆。
“你不會用筆吧?”
離頁:“你要教我寫字?”
千池忙弄著手中之物,頭也沒抬:“我是你師傅,有義務教你這些,你要不想寫也可以走,不過你就不怕其他弟子笑話你連幼兒園都沒畢業嗎?”
離頁:“………”
我忍。
等我達到目的一定暴揍你一頓。
他拿起筆照舊握著筆,歪歪扭扭地在紙上寫了幾個字。
想,罵,人。
“右手食指和中指夾住筆約30毫米的地方,筆尾挨著虎口,用點力壓住筆。”千池說。
他抬起頭掃了對麵的千池一眼,見他自顧自地在另一端畫畫,瞅都不瞅他一眼。
離頁努力壓製著怒火,用筆又嘗試著寫了幾個字。
照著千池的指示,費了很多功夫寫下池字時,千池邊畫邊問他:“幽蒙穀是什麼地方?”
離頁沒第一時間回答,而是反問他,“你不是不懷疑我了嗎?”
怎麼又突然問起來了,虛偽。
千池手裡的毛筆懸空,看向他,“彆緊張,我就是好奇,好奇幽蒙穀裡是不是沒有學校?連筆都不會用。”
離頁:“你管我。”
千池笑了一下。
這個人說是要教他寫字,卻不見他起身教他。半刻鐘的時間千池都在對麵畫畫。離頁拿起筆歪歪扭扭地寫了一堆狗爬字也沒見千池嗬斥。
離頁懷疑他根本就不是想教他寫字。
幾分鐘後,他看了一下自己的成果,一張白紙上有幾個看得過眼的。堂堂七尺男兒還是一族之長,字寫成這樣實在有些丟臉。於是,他又寫了起來。
過了大概十分鐘,離頁就坐不住了,擱下筆伸脖子往千池那邊瞥了眼。
千池宣紙上畫的是一個穿著粗布衣,背著一把劍,劉海遮過眼睛,嬉笑示人的男人。
離頁挑了一下眉毛,這個人果然喜歡男人啊。
他的眼光太過炙熱,成功引起了千池的注意,他在畫上落下最後一筆,便問他:“帥嗎?”
“你是說畫還是你?”離頁問。
“當然是畫了。”
離頁把畫拿過來仔細觀察了一下。
畫中人的眼睛的確和他很像,一樣的桃花眼雙眼皮,瞳仁又大又黑,除此之外無論是眼神還是神態,無一相像。
原來他就是策玄。
世上沒有誰願意當替代品,他把畫還給千池,帶著醋意順便評價了一番,“長得一般吧。”
片刻後又補充問道:“他該不會就是那個馬上要回來的人吧?”
千池對於他擅自把畫拿過去的事並不放在心接過畫,垂眸看著畫中人,大方地承認:“是,他再過幾天就會回來。”
“那你還把我招進來,不怕他回來找你算賬嗎?”離頁問。他突然想起來那晚在聽花穀被這個人抱住時,千池的反應明顯不對勁,倒像是與策玄的久彆重逢。那這個策玄…
“策玄在哪兒?”
聞言,千池垂了一下頭,很輕地眨了一下眼睛,過了許久才道:“他已經死了。”
離頁微微睜大了眼睛,“你是在等他的轉世?”
千池:“嗯。”
離頁感覺他似乎有點落寞和難過。千池重新提起筆,蘸了些一邊的朱砂,在畫中人的眉心點了一點朱砂。
離頁看著他微垂的頭,試探道:“他怎麼死的?”
此話一出,千池的神態立馬變得不一樣了。他握著毛筆的手一頓,隨後把筆輕輕擱到了硯台上,淩厲的眸子朝他看過來,沉聲道:“不該問的彆問。”
這個人果然是神經病,剛剛還好好的,現在又犯病了。離頁冷哼了一聲,接著在紙上寫起了字。
不過,他寫著寫著就想起了一件事,剛剛進門千池和彆人打電話的時候說了什麼羅刹血珂,弟子考核時遇到的鬼影卻和血珂沒有關係,山下又頻頻有人失蹤,這幾件事情當中有沒有聯係?
千池一抬眸就見到了離頁蹙著眉默不語的樣子。
“怎麼了?”
離頁回神抬起頭看他一眼,問:“無事。”他頓了頓又問:“雲溪城的事還沒有解決?和羅刹血珂,也就是那個地獄食人血肉的惡鬼有關嗎?”
離頁本是不打算插手的,族中從不管人界之事。凡人是死是活,是悲是喜,所謂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是世間的規律。
聽花穀和劍閣看來是暫時去不了了,不如索性去看看借此和千池搞好關係,這樣他說不定可以儘快進入聽花穀或許拿到掌門法印。
千池瞥了他一眼,站起走到桌前坐下,倒了杯茶給離頁,又給自己倒了一杯,仰頭喝了。
離頁看他坐下了,於是也跟著站起兩步走過去坐到了千池旁邊。
他餘光偷偷瞥了眼千池,又掃了眼香氣撲鼻的茶水,心裡不由得對千池作起評價來。
這人的脾氣還真的是怪,一會兒莫名對他施展術法,一會兒揚言要教他用筆,卻不見他身教,寫了一大堆的狗爬字也沒來看一眼他寫得如何,現在又給他倒茶。
離頁心裡默默地認為此人多半有病。
等等,有病好像也是凡人嘴裡用來罵人的。
那好,他有病!
千池放下茶杯,嚴肅道:“羅刹的確是地獄惡鬼,殺了人再吃人,因為那樣血肉很新鮮,死者身體會瞬間癱軟,不見血肉,不過它被人封印了,我前幾日才去看過,它還躺在裡麵,如境都的事情已經忙完了,明天我打算下去看看。”
離頁一口茶還沒喝,偏頭看他立刻道:“我也要去。”
千池扭過頭看他一眼,說:“你明天還要上課,山下的事情比較棘手,你還是個……”
他話還沒有說完,離頁便打斷了他,一字一句道:“我會法術還有武功,並不會拖你後腿,而且也可以多個鍛煉的機會,作為師父,你難道不應該鍛煉我一下嗎?”
其實離頁心裡還有一句非常不要臉的話——我可比你那些弟子強多了,我絕對比他們強。
千池嚴厲道:“不行,回去睡覺。”
離頁不死心,又說:“最近如境都剛開學,新生老生的課程也趕得緊,你們四個人肯定留不出多大的空去處理山下事兒,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儘快解決,所以…”
千池看著他不說話,眼中儘是不可反抗之意。
離頁沒招了,掌門不讓他去。
無奈之下離頁隻好放棄,他對千池說:“那算了,當我沒說。”
說罷抬腳就朝門口走,誰知剛打開門,背後的千池就開了口,說:“罷了,帶你去吧。”
離頁回頭,千池接著道:“你的假,我會給你請的,去了之後沒我的命令不許擅自行動,你奧特曼的屬性,到時候最好寸步不離地跟著我,否則萬一死了,我不好和柳雲溪交代。”
離頁心裡很想反駁。
我奧特曼的屬性是天生的,又不怪我。
麵上卻朝千池笑道:“謝謝師父。”
翌日一早他便到璿璣殿前和掌門彙合。
如境都其他長老對於千池會帶離頁下山,並不奇怪。
畢竟他不光氣息像他,連眼睛也特彆像。可白梅是個憨憨,當千池素問等人說離頁請假下山除祟時,眼睛瞪得老大了,一臉不可置信。
素問瞥了她一眼,說:“回去上課。”
白梅指著在一旁倚靠著柱子的離頁,問素問:“他不也是新生嗎?怎麼可以下山除祟?!”
素問一本正經地回道:“他和你們不太一樣……他是第一名,你忘了?”
白梅這才反應過來,果然啊,學習好在哪兒都受老師歡迎。
作為二十一世紀受現代化教育長大的炎黃子孫對此雖有諸多不滿,卻也無可奈何,隻得喪氣地“哦”了一聲,一步三回頭地看看離頁又看看素問不情願地回了學堂。
“最近事情比較多,你和落師弟受點累,另外多加看管劍閣和藏書閣。”千池看白梅回了學堂才對素問說。
“嗯,我知道了。”素問說,“柳叔叔已經聯係了當地警方,調查了幾天毫無進展,而且又死了幾個人,雲溪城現在是人心惶惶。”
千池自然知道,如果這件事不趕快解決,山下的民眾定是不得安生。
他簡單地交代了些,又和素問交換了一下信息,就和離頁匆匆下山了。
他們過了結界就換了現代扮相。離頁穿著來時的黑衣,千池一身白,兩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和黑白無常似的。
雲溪城就在如境都的山腳,過了結果和三千級台階,到達山腳的時候天色已經不早了。
山間綠意盎然,離頁抬眸掃了眼從樹葉縫隙漏進來的光,不太明亮的光線照在他臉上,將他原本冷峻的臉更襯托得冰冷透明,暮色裡,更像是皎潔的金色冰川。
沒多久,他聽見了汽車的聲音,扭過頭,就見有一輛車正在緩緩地向他們駛來。
透過玻璃窗,他看見了駕駛室的柳清。
車穩穩停到了他們麵前,他看見柳清下了車,繞過車頭來到他們麵前。
柳清看到離頁也跟著來了,就問他怎麼也下山了。千池替他答道:“好奇而已。”
柳清“哦”了一聲,側身拉開車門,道:“那我們走吧,老板還在家裡等著,有什麼話上車再說。”
離頁“嗯”了一聲,和千池一起坐到了後座。
離頁剛上車肚子就叫了一聲。
柳清聽到笑了一下,看著後視鏡:“少…”
他話到嘴邊又及時刹住了車,改口說:“哥,你餓了?”
據柳雲溪說,離頁的年紀比他大,他叫聲哥也不虧。
離頁抬眸,視線和他在後視鏡相撞,二人對這個稱呼並無意見,算是默許。
離頁說:“快點。”
“好嘞。”
千池瞥了離頁一眼,轉頭透過車窗望著外麵的景色。
一千年,這裡的風景像是變了卻又好像什麼都沒有變。
不高的山體,低矮的灌木,參天的大樹,鬱鬱蔥蔥,生機勃勃。
他自然地摸索著左手無名指,那處綁著殘線的地方,心裡默默地期許,期許這個三百年不要讓他白等。
當他轉回來的時候,麵容已經變了。離頁看到他這副樣子被嚇了一跳,但隨即想起了之前柳清說他下山會換臉的事情,道:“你換臉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我身份特殊,不宜被凡人瞧見麵相。”
離頁心中疑惑,但也沒再問什麼。柳清卻表現得很正常,千池經常這樣做他已經見怪不怪了。
很快,車輛駛出匝道,過了繞城高速。
城中燈海璀璨,時間還沒入夜絕大多數的商鋪卻都已經關門了,隻留了幾家便利店還開著門。
離頁打開車窗就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香灰紙錢味兒。
同樣,千池也嗅到了,他和離頁對視一眼。隨著車輛繼續往前開,依稀聽到了嗩呐聲,經過一戶人家,見到了倚靠在大門口的花圈,還看到了院中披麻戴孝前來吊唁的人。
“黑霧的來曆你們弄清楚了嗎?”離頁問柳清。
柳清歎息道:“沒有,所有的道觀和寺廟裡什麼也沒有。而且這幾天死的人更多了,多數都沒有血肉,隻有一具骷髏,也認不出來究竟是誰家的,所以這些家屬有的憑衣物,有的認不出兒女穿什麼衣服的,就隻能去做DNA認領屍體…不,骷髏了。”
千池問離頁:“黑霧?”
離頁把他第一天來這裡時發生的事情和他說了一遍。千池聽完點了點頭,“聽素問說,你們把最近幾天的死屍和之前死的無人認領的骷髏集中起來,是打算用招魂術?”
“是,本來是這麼打算的,畢竟這個是最快的解決辦法,但不是有法律規定嘛,最後就沒用,所以就隻能請您下山了。”
柳清說:“那幾具屍體我們等了幾天沒有人認領,過幾天還是沒有人來的話,我們就打算安葬了。”
看來事情的確比較棘手。得趕快解決,不然死的人會更多。
沒多會兒,幾人駕車就到了柳家古宅前。
柳雲溪站在宅前,身後還跟著幾個小廝以及如境都弟子一起迎接。
千池沒什麼架子,下了車,柳雲溪和眾弟子朝他作揖。他隻扶了一下柳雲溪,叫他不必多禮。
柳雲溪微笑一下,抬眼就看到了他身後跟著的離頁,就問:“你怎麼也下來了?”
離頁如實回答:“我好奇下來看看。”
柳雲溪看著他半晌憋出個:“哦,原來如此。”
一行人進了院子,柳雲溪帶他們進了廂房,並以茶水招待,就幾日調查的結果談論起來。
今天早上他們在禁地不光發現了乾枯的屍體還發現了許多動物的毛發,如境都的弟子用了法術看到了他們死前的畫麵。
他們就好像提前說好了一樣,全都在晚上去了禁地。
接著便像是中了邪一樣,撲通跪地,像是死了一樣。再過了幾天,大概是晚上淩晨時,突然被什麼東西吸食全身血肉,好好的人,就這麼變成了一具骷髏。
至於是什麼東西,他們沒看清楚。夜太黑,那東西動作太快,實在是沒看清。
弟子們沒辦法應付,就找了柳雲溪說明情況。
連日來雲溪城不斷有人失蹤,看來和禁地中的東西脫不了關係,看能不能請掌門下山,這件事也隻有他能解決了。
聽完柳雲溪的陳述,千池修長的手指敲擊著桌子,眉心飛快地蹙了一下,抬眸看了柳雲溪,又看向坐在客座上的離頁,問他:“你有什麼看法?”
離頁目光轉向他。
“既然他們都不約而同地去了禁地,那我們不如去那裡碰碰運氣,”他說著起身站在半開的窗子前,“不過,吸食活人血肉,除了血珂我實在想不出還會有誰?”
“血珂千年前就被百裡風吟封印在同山了,不可能是它。”柳雲溪道,“經常出來作祟的鬼影也不是,它是在人死了之後才食人。”
離頁迅速回頭,問柳雲溪:“百裡風吟!那個,曾經如境都的大弟子?”
這個名字曾經族裡長老向他提起過,隻有為數不多的幾次,每次提起都是一副惋惜的表情。
“是。”柳雲溪朝他走了兩步,到他眼前,一字一句地說,“他曾經被百姓稱為百裡少俠,可惜了後來…”
“後來怎麼了?”離頁試探道。沒看見一旁千池的臉色有多難看。
柳雲溪雖然不知道千池的真實身份但察覺到千池臉色不對便及時止住了話頭,沒再說下去:“不記…”
一旁的柳清站在千池旁邊並沒有看到他的黑臉。彼時快人快語,搶答道,“哎呀,他遭了天譴,早死了!還殺了他師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