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行在一邊聽著,心中驚歎: “豪,真是太豪了!”
出手就送豪宅,江行有些麻木,想,一代帝師文壇領袖,原來住小宅子隻是愛好。
隻是尋清靜。
時鳴笑道: “那我就不客氣啦。不過,我倒有一事相求。”
柳畫橋又瞥了江行一眼,道: “你不說我也知道。”
江行被這道目光刺得如芒在背,悄悄挺直了腰杆,力求看起來有點那個什麼狗屁的文人風骨。
雖然他其實並沒有。
時鳴見柳畫橋如此,也不兜圈子,道: “先生和梅夫子都曾誇過他的才學,想必不會令柳伯伯失望。”
說完,時鳴桌下踢了江行一腳。
江行會意,連忙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兩封信,恭恭敬敬遞上前: “請大人過目。”
柳畫橋從他手中接過兩封信,看也不看,隻倒扣在桌麵上。
“我早已不收學生。”柳畫橋不急不慢。
江行一顆心提到嗓子眼。
完了完了完了,不會搞砸吧?
柳畫橋卻話鋒一轉,問: “但他二人與我是忘年交,我相信故友的眼光。有我這兩位老友的舉薦,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
江行鬆了一口氣,恭謹道: “聽憑大人吩咐。”
柳畫橋命人呈上紙筆,道: “你與阿鳴看起來私交甚篤,想必你也知道他從前扮成女子的事情。”
“這樣,你以男女雌雄之辯為題,當場作一篇論。不需太長,觀點鮮明,內容詳實即可。”
江行接過紙筆,看了一眼笑意盈盈的時鳴,心中已然有了思量。
他緩緩下筆。
柳畫橋不去管他,反而打開了那兩封信,仔細看了起來。
貿然寫男女之辯這個論題,實在有些為難。江行今日第一次見到柳畫橋,從不知這位大儒心中所想,性情如何。
重要的不在於觀點,而在於對這位大儒態度的捉摸。很好理解,比如在古板的人麵前談女權,在開放的人麵前搞封建,都是死路一條。
觀點不見得真的分個對錯,訴說的對象卻是錯了。這個論題,明麵上考察他的學識,實際上考察的是他進屋以來的洞察力。
考察他能否在短到不足一柱香的時間內,把高位之人的心思摸個大概。
這不是學問之道,這是為官之道。
江行稍稍放下心來。柳畫橋對自己的印象應該不錯,甚至可以說很好;不然也不會這麼敲打他一番。
做官不是做學問,做學問要心思澄明,做官要心黑手狠張弛有度,柳畫橋在教他。
教他摒棄那些學生習氣。江行後背冒出一陣冷汗,心想自己身上確實都是一副理想主義的、單純的學生氣。
這是暗示他改掉。
江行想了想進屋以來柳畫橋的反應,筆下不停。不到一刻鐘,一篇短論便已作成。
他將墨跡未乾的紙遞給柳畫橋。柳畫橋隻淡淡瞥了一眼,又給他拋出一個問題: “今江浙地區連年收不上稅,而朝廷多次派了官員下去收稅,皆無成效。若你是被派去的官員,你會如何做?”
這是個情景假設題。江行思忖片刻,問: “收不上稅的原因是何?”
柳畫橋: “貪腐。”
江行心中有了答案,但良心有點不安: “學生確有應對之策,但此事有傷仁義道德,學生不願去做。”
收不上稅的原因如果是貪腐,那有的時候想要把錢從貪官嘴裡摳出來,得采取一些非常規的手段。
這些手段隻保證事情辦成,可無法保證道德。
江行不願意去做。
柳畫橋笑了,不冷不熱刺道: “你倒是正直。那麼,我問你,今朝廷派了官員甲去收稅,如願收上來一部分稅款,但與往年的依舊有些差距,這是為何?”
江行道: “朝堂派係林立,甲能收上稅,應是屬於貪腐一派。他去到地方之後,借著背後的勢力,或威逼或利誘,收稅自然不是難事。”
因為他們都是一丘之貉。
從前派去的官員若是清流,或者腦瓜子不太靈光的,當然收不上來。
這人腦子靈光,背後有靠山,及時求助了頂頭上司,這事兒才能辦成。否則,依然難辦。
江行接著道: “不過這個稅,收上來之後一部分留給地方的貪腐官員,一部分‘孝敬’給頂頭的貪腐官員,或者還有一部分自己留下;因此與往年的稅款有差距。甲既收上稅,又不得罪人,差事辦得還漂亮,學生歎服。”
簡直是人精。江行心想,這樣的人才適合官場。
柳畫橋滿意地點點頭,拿過旁邊江行寫的論,一目十行地看了起來。
這論不長,很快便能看完。閱畢,柳畫橋眉頭一皺。
江行有點緊張。
柳畫橋問: “你認為男人與女人本無甚差彆?”
江行道: “是的。以阿鳴為例。從前在嶺南,阿鳴扮成女子時,曾有一登徒子對他圖謀不軌。”
就是遊船那次了。柳畫橋心中一緊,時鳴欲蓋彌彰地喝著茶,心裡早就把江行罵了好幾遍。
這家夥,怎麼什麼都敢往外捅啊!
江行渾然不覺,依舊侃侃而談: “當阿鳴是女子,他會被審視,會成為男人口中的笑談,甚至會遭到侵害。如今天下男尊女卑,因此這些情況屢見不鮮。”
“但大膽設想一番,若是天下女尊男卑,男子,可能就會成為被審視的那一個。被困於內宅,被審視容貌,甚至被開下流的玩笑。”
“因而我覺得,人的男女之分不是身體上的概念,而是社會上的概念。男人與女人本質上其實無甚差彆。”
這話在現代還好,可這是在古代,說一句大逆不道也不為過。江行內心忐忑。
據他觀察,這位柳大儒不似那種古板的老學究。但他的觀點在這個時代還是太驚世駭俗了,江行雖然看出柳畫橋不是老學究,但他也不確定柳畫橋能不能接受。
柳畫橋麵上倒是沒什麼反應,問: “講完了?”
江行答: “講完了。”
柳畫橋道: “出去吧。你跟阿鳴一起。”
江行有些錯愕。
是自己哪裡說的不對嗎?柳畫橋怎麼就要趕他出去了?
江行有點後悔。從前劍走偏鋒,正如溪午先生,就給他走成功了。但如今一著不慎,自己栽偏鋒上去了!
但是,不應該啊?是自己看錯了嗎?不對啊……
難道這位大儒脾氣古怪,表麵上看起來通情達理,實際上也是個古板的家夥?
他愣神之際,時鳴悄悄拉他袖子,低聲道: “走吧。”
江行總不能賴著不走,隻好跟著時鳴一塊兒出去。
兩人跟在下人後麵,江行蔫頭耷腦的: “柳大儒果然不喜歡我。我這種離經叛道的言論,他不把我直接掃地出門都算給我麵子了。”
時鳴隻是笑。
江行問: “你笑什麼?哎呀,我要丟死人了。”
時鳴道: “我笑有人聽不懂話。”
江行很疑惑: “這怎麼說?”
“柳伯伯明明已經收你為學生了。”時鳴揶揄他, “他是不是讓你跟我一起?我回去之後,接下來的日子裡,可是要時不時往這裡跑的。”
“他讓你跟著我,不就是讓你也來嗎?你想想,他讓你來乾什麼呀?笨。”
是哦。
江行醍醐灌頂。
來乾什麼?當然是來學習啊!
江行欣喜之餘即是無奈: “這也是對我考驗的一環嗎?”
時鳴道: “那當然。但我幫你作了個弊,你要怎麼感謝我呀?”
眼見著時鳴的手指在臉上點了點,江行臉又紅了,捏著他的尾指道: “回、回去再說。”
這裡畢竟在彆人家,到處都有人。這樣不好。
時鳴眼睛彎了彎,道: “嗯,好吧。”
談笑間,下人將兩人帶到了存放房契的地方,其實就是一個小小的倉庫。
不來不知道,江行瞧幾個人抬了一個大箱子出來,他還以為是什麼書籍。沒想到箱子打開,裡麵滿滿當當放的全是房契地契一類,其數目令人瞠目結舌。
天爺哎,彆說這麼多的房子和地了,就連這樣的一箱子銀票,江行都未必存得出來。
再看時鳴氣定神閒,仿佛這事稀鬆平常,如吃飯喝水一樣簡單。
江行心想: “壓力有點大。”
阿鳴門第高,他更要努力科舉,好與阿鳴相配才行。
不能一直當一個混吃等死的小白臉,人還是要靠自己。同時,他也想向人證明,阿鳴眼光真的不差。
時鳴看不見,歪歪頭問江行: “哥哥,你喜歡哪個?”
給就不錯了,江行哪還敢挑?他隻好含混道: “阿鳴喜歡,我便喜歡。”
旁邊的下人許是知道時鳴看不見,貼心地打了個頭: “小公子,您是想要園子還是宅子呢?”
時鳴想了想,拿定了主意,道: “要園子吧。我聽說柳伯伯前年修繕了一座園子。那座園子怎麼樣?”
下人畢恭畢敬答: “剛修好,還空著。一切物什都是新置辦的。”
時鳴很快就敲定了: “好吧,那就要那座園子。”
這裡是姑蘇,又是園子……
江行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不能吧。
等到了時鳴口中的園子,江行的世界觀徹底崩塌了。
他看著眼前風雅精致的園林景觀,咽了口唾沫: “我們往後就住這裡?”
來真的啊。
他兩輩子都沒住過這種屋子。
時鳴見怪不怪,搖了搖手中的地契: “就住這裡。柳伯伯送的。”
“靠!”
江行心中發出一聲呐喊。從前去旅遊的時候,江行隻覺得園林處處都好看,不像住宅,像景區。
知道是知道,住是住。江行知道所謂的園林都是古代王公貴族住的地方,但當自己變成那個住在這裡的人,心態又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