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彆說還要他磕頭了。
果然,江大伯臉色一白,沒有說話。
筊杯一正一反代表應允,為聖杯。若兩個皆為正麵,即是笑杯。顧名思義,笑笑不說話,不算應允,需要再問。
若兩個皆為反麵,即是陰杯,表示不應允。
如果江大伯夫妻想得到江家父母的原諒,需要連擲三次筊杯,三次都得是聖杯。
概率不大。江行在刻意羞辱他們,也在為難他們。
江大伯久久沒表態,拳頭握了又鬆,鬆了又握,似在竭力克製。江行可沒耐心等他,開始倒數: “十,九,六,三……”
時鳴暗暗發笑,心說自家哥哥這數數得一點兒也不對,又在為難人了。
待江行數到“一”時,江大伯終於做下決定: “好,我去。”
江行挑眉,似乎沒想到他真能答應。不過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江行沒有不讓他磕的道理。
他牽著時鳴,引這兩人去了家中的小祠堂。這裡靜靜擺著一些供品,插了三柱香。
木刻的牌位痕跡尚新。江大伯同江伯母對著牌位,一齊跪下。
江舟搖趕來湊熱鬨。不過她似乎知道這不是能瞎玩的場合,因而隻拿一雙眼睛惡狠狠瞪著。
江行淡淡道: “開始吧。”
於是江大伯夫妻二人,在江行兄妹的目光下,一連磕了好幾個響頭。
江行沒仔細數,估摸到了十個,他慢悠悠喊停。
江行有意支開江舟搖,便道: “阿搖,去把我桌上的筊杯拿來。”
江舟搖果然去了。
江行桌上根本沒有筊杯,筊杯在祠堂桌上。江行支開了妹妹,看了眼時鳴,深吸了一口氣。
他取了筊杯,扔到江大伯夫妻麵前,冷淡道: “擲吧。”
江大伯手有些抖,險些拿不住。
終於,像是背水一戰,也像是下定決心。
江大伯將筊杯往地上一擲。
皆是反麵,陰杯。
江大伯臉色一白,再擲。
陰杯。
江額頭滲出汗來。
再擲,依舊是陰杯。
三次擲完,江行目色沉沉,道: “看來我爹娘,至死都不願意原諒你們。”
江大伯癱坐在地上。
江伯母慌了,道: “他擲了,我還沒擲,我還沒擲!讓我試試!”
江行冷哼一聲,道: “擲就擲。若這次還擲不出三次聖杯,我就沒辦法幫你們一把了。”
江伯母道: “知、知道。”
她手哆嗦著,擲出一次。
皆是正麵,笑杯。
笑杯可以多擲一次,再問問。江伯母心下一喜,又擲下一次。
又是陰杯。
江伯母不死心,再擲。
一正一反,一次聖杯。
江伯母看到了希望,擲下最後一次。
是陰杯。
江行看得清楚,道: “不用再擲了。我不會幫你們。”
江伯母淚流滿麵,不住給江行磕頭: “小行,從前是我們錯了,阿年他是你表弟啊!你該懲罰也懲罰了,阿年他沒有做錯什麼啊!你怎麼忍心眼睜睜看著他去死……”
江伯母抹了一把淚: “對,對。你記得嗎,他之前還幫你說話的呀小行!”
江伯母畢竟是長輩,江行不想折壽,冷著臉把人扶起來。
說真的,江行有點動搖。
一碼歸一碼,江年是個好孩子。把江大伯夫婦的錯歸咎於江年,確實不該。但……
江行感到手上一陣柔軟的觸感,是阿鳴在悄悄捏他的手指。
江行瞬間明白了時鳴的意思。
那邊,江伯母還在擦鼻涕抹眼淚。時鳴道: “哥哥代表的是江家父母,他自然不能答應你們。”
江伯母哭聲更甚,江大伯也悄悄抹起眼淚來。
“但是,”時鳴繼續道, “我可以代表哥哥,幫你們一把。”
江大伯夫妻愣住。
時鳴道: “那位江家表弟比你們強多了,哥哥多少還是顧念骨肉親情的。但事情要分開看,如今我代哥哥伸出援手,單單是為了那位江家表弟,與你們無關。”
江伯母哪裡顧得上為了誰?又是一陣哭嚎,無非就是那幾句“大恩大德”、“寬宏大量”之類的話,聽得時鳴有些不耐煩。
時鳴差玉竹拿了錢袋子,數數應該夠江年看病用。江大伯夫妻感恩不已,很快離開江行家,去往醫館了。
這兩人離去後,江行心裡不是滋味。
時鳴察覺到他情緒不太對,問: “哥哥覺得我哪裡做得不妥?”
“不,不是。”江行搖頭, “你做的很妥當,幫了我大忙。”
“我隻是在想,江家那兩口子不是什麼好人,為了自己的孩子尚不顧失態、不顧羞辱,死皮賴臉也要給孩子掙得一絲希望。”
“我那麼侮辱他們,是不是有些過分。”
江行歎了一口氣: “我想爹娘了。”
這是他第一次親口說出這種話。他上輩子是個有先天性心臟病的殘次品,是一個因為殘缺才被扔掉的孤兒。
他隻能看著彆人的父母,像小偷一樣藏起自己眼底的羨慕。
這輩子他總算短暫擁有過。但那就像流星,稍縱即逝。
時鳴感到自己手背上滴下一滴淚來,後知後覺地發現,江行似乎在哭。
時鳴沉默片刻,繼而堅定道: “你不過分。你的父母都說了不原諒他們,你沒有必要愧疚。你侮辱他們,那是他們對你家壞事做儘的報應,是現世報。”
“至於你的表弟,最後你也在動搖,你也不想見死不救,因為他真的沒有做錯什麼。”
“至於父母……”時鳴苦笑道, “我好像也沒有。”
“哥哥,不要哭。你還有我,還有阿搖,先生待你也很好。不哭了……”
時鳴輕拍著江行的背,低聲安撫他。
江行並沒有哭多久。他情緒上頭,也就這一陣子。過去了,他依舊是那個沒心沒肺的大鹹魚江行。
江行眼圈有點紅,將時鳴擁在懷裡: “謝謝你,阿鳴。”
這個姿勢抱著並不好受。時鳴卻沒有掙脫,乖順地由他抱著。
氣氛很好,兩人誰都沒有再說話。忽而一聲少女音響起: “哥哥,你們在做什麼?”
江行慌忙放開時鳴,尷尬地應付道: “是阿搖啊。你怎麼來了?”
時鳴彆開臉,耳尖也紅,並沒有說話。
江舟搖氣得不行: “哥哥,你桌上根本沒有筊杯!”
江行隨口瞎扯,給自己挖了坑。他含糊道: “可能是我記錯了,筊杯不在我桌上。”
江舟搖又問: “哥哥,你眼睛怎麼紅了?”
江行吸了吸鼻子,微笑道: “小孩子問題不要那麼多。玩兒去吧,一會兒有事再叫你。”
-
自己考上舉人,江行好生慶祝了一番。他身有功名,自是不缺錢,乾脆辭掉了篆刻店的工作。
篆刻店掌櫃依依不舍,轉頭就給店上牌匾改名:舉人篆刻店。
最近官職沒有空缺,江行索性賦閒在家,沒事練練字讀讀書,倒也愜意。
江行有時候覺得,有沒有官職似乎不是很重要。如他今日這般,每月官府都會撥出一定的銀兩養著。
無怪乎人家說起秀才就是“窮秀才”,說起舉人就是“舉人老爺”,二者果然大不相同。
他如今就是不讀書不打工,也不會餓死了。
逍遙了幾個月,這日梅夫子忽然登門。
時先生久久未歸,梅夫子又登門拜訪,江行覺得不太對勁,趕忙將人迎了進來,問: “夫子有何吩咐?”
梅夫子麵色仍然嚴肅,不過神情似乎有些悲傷。他歎了口氣,對門外喊: “進來吧。”
馬上就有小廝捧了兩個盒子,分彆放到桌上。
梅夫子開門見山: “溪午他……”
江行頓時緊張起來: “先生他怎麼了?”
梅夫子眼角滲出淚花,搖了搖頭: “……你自己看吧。”
江行於是哆嗦著手,去解那兩個盒子。他方打開盒蓋,就見盒中一堆的雪白碎屑。
江行心下大震,捂著嘴往後退了兩步,說不出話來。
眼淚先落下了。
梅遜白捏了捏眉心: “這是溪午的屍骨。他路上出了些意外,沒能趕回來。”
“我到的時候,他……樣子很難看,被人扔在亂葬崗中。溪午光明磊落了一輩子,我不忍他用這副樣子埋骨他鄉,便自作主張,用一把火將他的骸骨帶走了。”
“我去他生前住處時,發現了他的一些東西。我這才知道,溪午此行本就存了死誌。我將他留下的東西,一並帶了回來。”
江行一言不發,任由眼淚落在唇上。他盯著那盒骨灰,淚眼朦朧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個灑脫磊落的青年。
先生說,“修身為上,學問次之”。
先生斥他“荒唐”,最終卻還是收下了他這個學生。
先生要他……
先生最後說,“小行,今年你考解試,可要好好加油啊。”
江行早已淚流滿麵。
梅遜白又道: “阿鳴呢?我要同他交代一些事情。”
江行囫圇抹了一把眼淚,哽咽道: “……現在就要告訴阿鳴嗎?”
梅遜白目光平靜而溫和,一如往昔: “有些事情,他必須知道。”
江行沉默。他將時鳴叫過來,自己回了屋。
接下來的事情,他不適合再聽,他也聽不進去了。
先生,先生……
江行窩在床上。
我已經考完解試了。我是第三名,我已經是舉人了。
先生您看到了嗎?我沒有辜負您的期望。
先生,阿鳴在我這裡很好。我很喜歡他。先生,我知道這樣不應該。我對不起您。
我不知廉恥。我不是個東西。但您……
您能再罵我一句“荒唐”嗎?
一句就好。
先生,你不在了,阿鳴要怎麼辦呢。阿鳴,阿鳴……
江行終於痛哭出聲。
江行兩輩子,真心愛護他的長輩沒有幾個。
時先生便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