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身關上了船艙的門,將時鳴抱回椅子上,替她整理好了衣服。末了,他把時鳴的臉仔仔細細擦乾淨了,又聽得時鳴道: “哥哥,我腳很痛。”
江行此刻顧不了那麼多,一聲不吭地把時鳴的鞋襪脫了。時間拖得有些久,此刻時鳴的腳腕已經腫了很高,看著十分嚇人。江行取了藥油,心不在焉地為她塗著。
時鳴一雙腳長得如玉似雪,若仔細看,甚至白得能隱隱瞧見皮下青色的經絡。指甲也修得圓潤飽滿,微微泛出嫩粉色。
江行一邊揉著腳腕,一邊盤算著接下來該怎麼辦。這人不知道是誰,但不管是誰都已經死了。江行心想,阿鳴很聰明,真的很聰明。
顯而易見地,她被這男人製住,一開始尚想反抗,但並沒有用。於是阿鳴改換了策略,假模假樣地掙紮一番,實則保存了力氣。
到床上之後,試想一下,如果那人想把她綁在床頭,又怎麼可能隻綁一隻手?那塊布很長,足夠那人把阿鳴的兩隻手都綁起來。
正常人要想完全製住對方,肯定不會留一隻手不綁。除非,除非。
除非阿鳴假意迎合,找了什麼理由讓那人精蟲上腦,心甘情願地給她留下一隻手。江行不願意去想阿鳴究竟說了什麼話,又找了什麼理由,反正結果如此,他不想管那麼多。
然後阿鳴就趁其不備,偷偷拔下頭上的簪子。因為看不見,她無法做到一擊斃命。但最脆弱的地方是什麼,是眼睛,是脖子。
於是阿鳴就摸索著朝這些地方紮,以至於有幾次紮偏了,紮到了臉上。不過好在也有幾次紮中了,紮中了眼睛,又紮上了脖子。
所以那人死了。
江行瘋狂思考。這樣的情形,放在穿越前的那個社會完全就是正當防衛,無罪。但現在在古代,他不知道失手殺了人會怎麼判。
想必要不了多久,船上的人們就會發現這裡死了人,他們就算是逃,也逃不到哪裡去。
阿鳴才十四歲。
江行心亂如麻,囫圇塗好藥油後,他給時鳴穿回了鞋襪,道: “不要害怕,阿鳴,不怕。是這人罪有應得,你沒有錯,你沒有錯……”
他聲音越說越低,不知道是說給對方聽,還是說給自己聽。時鳴隻窩在他懷裡,發著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官府的人來得很快,秉著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把他們兩人還有那具屍體全部帶走了。
片刻後,江行與時鳴兩人,同那登徒子的家人對簿公堂。因為時鳴腳傷了,站不起來,江行給她討了一個椅子,自己同那家人對峙。
來的那人看著像是那登徒子的母親。年近五旬的婦人聲淚俱下,控訴道: “我兒死得淒慘,這兩人合起夥來殺了我兒子,大人,您可要為我做主啊大人!我兒子他才二十歲,剛剛及冠啊大人!”
她這廂哭訴完了,知縣示意她不用再說,又問江行二人: “你們有何辯駁?”
時鳴糾正道: “她的兒子是我一個人殺的,和我哥哥沒有任何關係。”
江行沒想到時鳴一開口,說的竟是這個。他作了個揖,擲地有聲道: “我妹妹殺那位公子並非無緣無故。那位公子趁我不在,見我妹妹單獨一人,覬覦其美色,這才下手。我妹妹隻是合理反抗,又有什麼錯?再者,莫說那位公子年方二十,我妹妹更是隻有十四歲。大人,我覺得此事,我妹妹做的沒錯。”
那婦人激動得不行: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哪有殺了人還口口聲聲說無罪的?大人,您可要為我做主啊大人!我們孤兒寡母,我兒子死了,我可怎麼活啊!”
話畢,那婦人鬼哭狼嚎,就要往大堂柱子上撞。四周官吏眼疾手快,立馬按住了她,不讓她再行傻事。
江行有理有據: “公堂之上,豈容你胡攪蠻纏?若不是我妹妹反應快,她一世清白就要被你家公子毀了;她還能當個死人一動不動、任其下手不成?你們孤兒寡母可憐,我妹妹眼睛看不見,難道不可憐?公理自在人心,你家公子若不是心存歹念,要來招惹我妹妹,她也不至於將你家公子失手殺了!”
婦人嚎道: “你怎麼不知究竟是我兒子起了壞心思,還是你妹妹蓄意勾引?我呸!長了一副狐狸精臉,還是個瞎子,我兒子能看上她,是她的福氣!”
江行怎麼忍得了這種侮辱?當即就怒道: “你嘴巴放乾淨點!她坐在那裡什麼都沒做,算什麼勾引?!你自己心臟,不要來汙蔑我妹妹!還福氣,那我祝你每天都有這樣的好福氣!”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吵得不可開交。知縣高聲道: “肅靜,肅靜。此事……”
江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正當知縣要下判決時,有一小吏快步走上前來,附在知縣耳邊不知說了些什麼。知縣臉上馬上變了,看向時鳴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長。
江行見那知縣清了清嗓子,道: “凶手時鳴暫行關押,此案容後再議。”
江行急了: “大人!”
時鳴卻冷靜地拽了拽他的袖子,搖搖頭,道: “哥哥,沒事的。”
說完,她像是想安撫江行一般,手指悄悄勾上了江行的,又捏了捏,故作無辜地眨眨眼: “小事。先生會救我出去的,你等我的好消息哦。”
江行被她的小動作勾得心癢癢,雖不知她為何如此篤定,但還是稍稍平靜下來,道: “好,我等你。不過,先生是怎麼知道的?”
時鳴悄聲道: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方才先生就在堂外圍觀的人群裡。”
江行: “那他為什麼……”
為什麼不來對峙。
時鳴語氣沉沉,道: “因為對峙毫無意義,隻會給人看笑話。”
這話說完,幾個官吏推來了一輛木質輪椅,請時鳴坐上去。時鳴挪了位置,最後衝著江行的方向擺擺手,道: “等我哦。”
江行嘴唇動了動,口型是“好”。
-
擔驚受怕了好幾天。江行書也看不下去,滿腦子都在想要是阿鳴出不來怎麼辦。
阿鳴那麼嬌氣,進了大牢裡,怎麼可能經受得住?她也看不見,但是……
但是阿鳴又說了,不會有事的。
江舟搖見他著急,也連帶著著急起來,道: “阿鳴什麼時候回來啊?”
江行搖搖頭,他也不知道,但他真是擔心。
馬上又要考試了,江行無心翻書, “噌”地一聲站起來,道: “不行,我要去看看。”
086對他的行為表示無語,道: “你怎麼看?她被帶到官府裡麵,你覺得你能進去嗎?真有意思。”
江行急了: “那我也不能坐視不管?”
086道: “你去隻會添亂,你知道嗎?”
江行方才熱血上頭,現在被086潑了好幾桶涼水,這才緩下來,喃喃道: “對,對……”
先生這幾天也不在,想來是為了時鳴的事情奔走。那個登徒子,他後來托徐樵查過了。
那人是城中一富商的兒子。富商早早死了,留下孤兒寡母和偌大的家產。
原本那登徒子十幾二十歲,已經不算小了;又是男丁,親戚就是想霸占他家的財產,也要掂量掂量,不會同江大伯強搶他家的東西一樣,直接肆無忌憚地上手去搬。
而且,那登徒子去年方考上秀才,是身有功名的。如此一來,他母親帶著兒子,還有一大筆遺產,日子過得其實不錯。
但是,如今兒子死了,一個婦人在豺狼虎豹一樣的親戚裡獨自守著財產,實在不容易。
偏偏兒子又是以這種難看的方式死去,必然會淪為笑柄。因而那婦人一口咬死是阿鳴蓄意勾引,目的在於保全兒子的身後名,進而將自己打造成一個受害者的形象,讓那些親戚就算搶東西,在道德上也說不過去。
甚至於以後真的發生了財產被瓜分的事情,鬨到官府之後,自己還能占據道德製高點,撈回一些好處。
若是兒子就這麼難看地死了,留個登徒子的爛名聲,那麼結果可想而知了。親戚在瓜分她家的財產時,甚至會理直氣壯譴責她教不好兒子。
這個世道就是如此。兒子學壞,偏偏又要把責任歸結於母親,進而找到合適的空子,理所當然地占便宜。
——但那又如何?那婦人不容易,乾他何事?這不是她抹黑阿鳴的理由。阿鳴沒錯就是沒錯。怪隻怪她兒子管不好下半身。
江行此刻進退不得,隻能在家裡乾著急。如今已經過去好幾天,時鳴依然杳無音訊,這可如何是好……
他正煩心時,外麵響起一陣敲門聲。江行急急忙忙去查看,以為阿鳴回來了;不想來人隻是玉竹。
江行一顆心又沉了下去,沒精打采問: “玉竹,你家小姐……”
“我在這兒呀。”
一陣清淩淩的嗓音,居然是阿鳴。她方才躲在了一邊,江行又著急,故而並未發現——亦或者,就是時鳴故意為之,不讓他看見。
江行此刻終於放下心來: “太好了。”
時鳴的腳還未好全,坐在輪椅上對他笑,道: “哥哥,一彆多日,你看我是否清減?”
江行忍俊不禁,上上下下打量了時鳴幾眼,像是要把她的模樣鐫刻在腦子裡。末了,他評價道: “並未清減,反而更……”
他餘光中瞥見時鳴的嘴欲撇不撇,馬上收聲,道: “回來就好。他們沒為難你吧?”
“就算為難我又如何?”時鳴哼道, “明明是那登徒子輕薄我在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