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桑錦彆開陸知年的手,眼神堅定。見兩人動搖,拿出一封破損的信,幾乎看不出原本的樣子。
“這是什麼?”李姝妤顫抖的問道。心中隱隱不安,有了幾分猜測,但又害怕如自己所想。齊連澈握住她的手,手心傳去溫熱,遞給她一個溫暖的眼神。
望向齊連澈時,眼裡含著悲傷,委屈,和莫名其妙的複雜情緒。這一刻,她說不清緣由,隻覺得沒來頭的想宣泄,想痛痛快快的哭一場。
她想父親了。
“李老將軍的臨終家書。”
觸摸到信紙時,李姝妤下意識退縮,帶著哭腔,否認道:“不會的。當時定北一戰尚有轉圜之機,並非將死之局。我父親征戰沙場三十載,再凶險的戰役都過來了。怎麼會,寫下臨終…家書。”
她俯在齊連澈的懷裡,被他寬大的手臂包裹。這時,她才覺得有所依仗。
“姝妤,或許父親早有察覺。千裡之外,最放心不下的隻有你,才寫下了家書。”齊連澈接過信紙,迎著燭火小心翼翼的打開。
一行清淚落到信紙上,暈開一抹墨痕。
“你也覺得是這是父親的嗎?”她心中有了答案,但沒有勇氣接受。她需要有人立於她之前,而這個人,是齊連澈。
“這也是父親留給你的念想。”齊連澈柔聲安慰道。
是了,李老將軍戰死沙場,屍體都是一月後被逃亡的流民發現。找到屍體時,軀體已經腐爛,身首異處,麵目全非。身上凡有值錢的東西早被搜刮乾淨。白森森的一具骨頭,連最後的體麵也遭踐踏。
她沒有見到父兄最後一麵,連能做念想的東西,也沒有。
李姝妤淚流滿麵。
陸知年被惹上情緒,想起師父,心中難免悲傷。於他而言,是師,是友,是父。
展開信紙,褶皺破碎,好幾處都看不出樣子。但她認得,那是父親的字,遒勁有力,剛正不阿。
那是一封溫馨的家書,是一個父親對女兒的掛念,是千言萬語無處說的遺憾。
信中提及張其成,隻言片語。李老將軍深惡痛絕,悔不當初,隻做瞎了眼竟養虎為患,終釀大禍。
李姝妤抬眼時,眼含悲憤,問道:“五妹妹,為何我父親的信會在你手裡?”為何沒能抵達京城。
空桑錦思索,決心還是將真相告知李姝妤。
“離開齊國時,我們被張其成屬下刁難,無意間得知李老將軍的死並不是援兵不濟,而是根本沒有援兵!”
李姝妤驚得後退,幸好被齊連澈扶助。想著父兄,心中燃起仇恨。
“為何沒有援兵!定北之戰,陛下分明下了旨意,命張其成率軍支援!”是啊,為什麼沒有援兵!為什麼最後敗於兵力不足,糧草短缺!
真是欺世盜祖!他們全都被張其成給騙了!
“張其成貪生怕死,帶兵潛逃,以至定北一戰,慘敗!”空桑錦說道。
烽火狼煙,血流成河。
“我們此番前來,是要阻止你們!千萬不可重蹈李老將軍的覆轍!張其成為人自私陰險,手段狠辣,他的援軍,恐怕隻會讓郾城陷入絕境!”空桑錦見齊連澈和李姝妤已經信任自己,沒有追究自己和赫連野的關係,暫時鬆了口氣。但見兩人愁容,也開始犯難。密報已經發出,計算日子,約莫後日便能抵達張其成手中。若是不做支援也罷,就怕屆時張其成心懷鬼胎,趁機作亂。
不知什麼時候,空桑錦發現劇情的走向越走越偏,甚至有時與書中所寫的截然相反!
而此一戰,至關重要!
她抬頭迎上齊連澈的眼神,深邃沉穩,與先前在太子府時的柔和不同。如今,經曆生死,又遭奪嫡之戰,也知世事難料,人性狠毒。
現在,他隻想守好父皇的江山,護好一方百姓。
“隻是……”李姝妤猶豫著開口,眼下陷入了另一重困境。
空桑錦知曉她要說什麼,可眼下到了進退維穀,舉步維艱的境地。
她正想開口,被齊連澈搶先:“讓他們來。”
幾人錯愕。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齊連澈接著解釋:“郾城現在的局勢支撐不了多長時日。正如諸位所見,城中將士,非老弱而病殘,年富力強的壯年,也在先前的戰役中殉國戰死。”說到這裡,齊連澈眼裡的悲傷一閃而過。他是個善良的人,若是君主,便是明君聖主。
“城中婦孺孩童,他們何其無辜,不該淪為政治的犧牲品。”
“所以,張其成的援軍,我們必須請來!”齊連澈鏗鏘有力。
他們背水一戰!在做一場豪賭!
“若是張其成存有異心呢?”城中百姓如何?他們又該如何?
“斬草除根!”他從來沒想過留給張其成生出異心的機會。
空桑錦被齊連澈的變化驚住,卻點頭認可他的話。此人不除,必將生出大患。
“姝妤,我們立即修書一封,勢要請來張其成。而且,援軍刻不容緩。”
“你是說……”他們心意相通,她猜出了他所想,是要以晚輩侄女的身份修書給張其成的副將,李多錚。李副將原是在李老將軍手下做事,跟著李老將軍出生入死十餘年,後來被調往張其成手下。定北一戰,張其成支開李多錚,下了狠手。本就對李老將軍之死心存疑惑,隻是苦於找不到證據,忍氣吞聲的受著張其成的差遣。
“既然王爺已經做好決定,請思慮周全,務必將傷亡降到最小。”空桑錦思慮重重,心中有了不祥之感。
書中齊連澈不知張其成歹毒心思,將希望寄托於援軍之上,最後被張其成出賣,與敵國勾結,血洗郾城。最後齊連澈也幾乎丟了性命。
甚至,齊連淮為了徹底解除心頭大患,一意孤行,聽取張其成的讒言,定下了齊連澈通敵賣國的罪詔!
在世人眼中,齊連澈成了人人得而誅之的叛徒。齊國之大,竟無他容身之處。
天道輪轉,既然已經發生了改變,她希望,好人有好報,善始善終。
“自然。”齊連澈說道。
府邸外傳來一陣嘶啞的吼叫,接著吵鬨聲不絕於耳。
此刻已經過了寅時,夜裡天寒地凍,離天明還有幾個時辰。屋外的聲音朝院裡逼近。
這時一個小將士急急忙忙的前來彙報,神情古怪慌張,口不擇言,喘著氣手指著外麵道:
“將軍,外麵……外麵已經被包圍了!”
齊連澈當下一沉,包圍?
一夜下來,空桑錦懸著的心不敢鬆懈。這會兒聽到喧鬨,頓感不妙,也跟著齊連澈疾步去到門外。
門檻幾乎被踏破,小將士年歲小,力量孱弱,眼看著抵不住,幸好齊連澈及時趕到,當下揮劍,嚇得往前攢動的人連連後退。小將士哪裡見過這陣仗,心有餘悸的躲到齊連澈身後。方才奮力抵抗,還沒覺得害怕。這會兒定下心來,借著幽暗的月光,他們才看清那些黑頭土臉的“人”,行為怪異,麵目猙獰,甚至……眼睛裡發出深幽的暗綠色光。
不由的哆了哆身子,手裡緊握起劍。
“他們這是?”李姝妤也注意到異常。那群攢動的人畏手畏腳,既有蠢蠢欲動的爆發感,又有瞻前顧後的局促。矛盾的相互排斥,怪異而驚悚。
空桑錦觀察得仔細,這群“人”分明是感染了鼠疫!眼裡幽深的綠光,幾乎和老鼠融為一體的賊眉鼠臉像,還有皮膚上一撮撮的黑毛。
“鼠疫。”孟今安倚著門框,站在最裡麵說道。
他受了風寒,加上舊傷未愈,傷口開始發炎,額頭滾燙。說話的時候有氣無力。
“你怎麼了?”
“這麼燙!”
陸知年升起一股擔憂。
“死不了。”孟今安拂了他的好意,生硬的回答。身體冒著冷汗,體內如被烤炙。銀蛇在他體內遊走,興奮雀躍。被孟今安強行逼回腕處,耗費心神,險些站不住。
“站都站不穩了還嘴硬!”不等孟今安再多言語,向齊連澈說明後,要來一間屋子,扛著孟今安往內院走去。此時孟今安徹底不省人事。
陸知年跟在方才前來稟報的小將士身後,小心翼翼的挪動腳步。府中規模不大,隨行的幾人擠一擠將將能住下。隻是府內陳設簡陋,人員稀少,到了夜裡連個掌燈的丫鬟都沒有。隻能緊跟在小將士身後,借著一盞微弱的燈盞慢步向前。
風雪呼嘯,燈火搖曳,將明將滅。
“這種情況什麼時候有的?”陸知年想起來時路上發生的事,打探道。小將士戰戰兢兢的在前帶路,實則還沉浸在門口那群怪人當中。冷不丁的被陸知年一問,嚇了一跳。側著腦袋想了好一陣,才說道:
“七天前城中出現了大批黑鼠,又大又凶。城裡有些見識的老人說這是天災,是天神降罪,懲罰我們。”小將士想到排山倒海般湧進城的黑鼠,不禁害怕的縮緊身子。老人們都這樣說,他從小生活在城裡,從來沒見過這樣大的陣仗,信了七分。隻是他們的大將軍篤定是敵人的陰謀詭計,下令挨家挨戶徹查,清理黑鼠。
“天神?”陸知年輕輕嗤笑,沒由頭的想起那個沒正行的老頭,他倒是時常說起。還大言不慚的說自己是九重天的司木星君轉世,來人間曆劫的!劫滿飛升後,就回到九重天當逍遙仙去了。
一時間五味雜陳。
“是啊。隻不過……”小將士想到暗無天日的那七天,便覺得渾身發毛,不由自主的感到恐懼。
“隻不過什麼?”陸知年追問道。他性子急,平生有“兩大最”見不得。一則最見不得遇事不決,優柔寡斷。二就是最見不得這樣吊人胃口,欲言又止。於是忍不住催促。
小將士搖頭晃腦的觀察著周圍的風吹草動,有草木皆兵那意味。見小將士笨拙滑稽,陸知年不知該笑還是該笑。忍俊不禁的等著小將士繼續。
他年歲比小將士約莫大了三四歲,見到年紀小的小兄弟,還算包容。
小將士跑到陸知年身後,緊貼著他,清了清嗓子,小聲的回答:“將軍下令挨家挨戶驅逐黑鼠,隻是那些黑鼠像是成了精的妖怪,聽得懂人話,知道我們在找它們,就藏得嚴嚴實實,根本發現不了。晚上的時候再偷偷摸摸出來。那時候所有人都睡了,根本沒有防備,一下子遭到偷襲,躲都來不及躲。被它們咬上一口,或者傷口沾上它們的血液,很快就會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哦對了,就和剛才門外那些人一樣!”小將士像是想到什麼,害怕的扶著孟今安,雖然並不需要他這一援手。他探過頭,支支吾吾的問道陸知年:“我們會不會死啊?”他的臉上出現恐懼和擔憂。手不知是冷的還是怕的,哆哆嗦嗦的帶著燈火也在晃動。
陸知年也不知道。一路上過來,太多怪異的事,出乎常理。他茫然的看了一眼肩上死氣沉沉的孟今安,感覺身上的擔子更重了。
媽的,是真重!
孟今安這個混蛋,沒意識了還知道往下沉!差點閃斷他的腰!
“小兄弟,搭把手!”陸知年穩了穩身形,朝小將士那雙虛扶著孟今安的手看過去。小將士愣神後反應過來,忙手忙腳的這扶一下,那扶一下,但實際上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陸知年心頭納悶,這人在忙什麼?
終於撐到了房間,將死豬一樣的孟今安甩到榻上,深呼一口氣,總算活過來了。接著對孟今安上下其手。
“這是什麼?”陸知年舉著瓷瓶心生疑惑,接著又是一陣摸索,從孟今安身上翻出不少藥來。
藥有了,可哪一個是啊?
對著一堆瓶瓶罐罐,陸知年犯起難來。尋常偶爾孟今安也教他識藥辨藥,可藥材那麼多,哪裡記得住!陸知年有種“書到用時方恨少”的愁苦!
都怪孟今安製藥太多,讓人費勁!
“那個,或許邊上那瓶是退燒藥。”小將士怯生生的指著被陸知年扔在角落的瓷瓶說道。
陸知年將目光移到角落,撿起瓶子,驚奇的問道:“你怎麼知道?”
“上麵寫了。”小將士說。
陸知年方才還在心中暗罵孟今安不標明,這會兒看到瓷瓶山赫然的幾個字,訕訕的笑道:“小兄弟,勞煩你打些熱水來,他身體太涼了,恐怕凍壞了。”
小將士點點頭,麻利的出門。支開小將士後,陸知年才正經嚴肅起來。俯身下去,接著就是重拳出擊,毫不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