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淩晨天蒙蒙亮時,赫連野才回到客棧。他因為體內毒發,又吹了一夜的涼風,寒氣入體,回到客棧時高燒不斷,迷迷糊糊間說著胡話。
空桑錦擦拭著他的身體,聽他整夜的胡言亂語。不甘又如何,命裡無時莫強求。有些人,注定是父母子女緣淺。
在空桑錦不眠不休的幾日照顧下,赫連野總算退了燒,逐漸好轉。
意料之中的,能一直在他身邊的,一定是空桑錦。醒來時,空桑錦正好端來了煎好的湯藥。
“身體弱得要死,還去吹一夜的風,到頭來勞累的還不是我!”
“喝!”將滾燙的湯碗塞到赫連野手中,也不顧臥病在床的是否是剛初愈的病人,空桑錦隻覺得這幾日的勞累都是白眼前之人所賜,心中不平,自然沒了好臉色。
“燙!”赫連野接過湯碗,雖說手心傳來灼熱的燙意,他卻未鬆手。喜笑顏開的喝著湯藥。
“苦。”他蹙著眉,眼巴巴的瞧著空桑錦。
“該!”這些日子,她想通之後輕快不少。人生不過幾十載,怎麼活,在哪裡活都是幾十載光陰,這麼說來,她還賺了不少。
“喝完了才覺得苦。”看著見底的湯碗,空桑錦不得不懷疑這貨是餓了多久,連藥渣子都喝得一滴不剩。
“公子醒了。公子不知,這幾日多虧了錦姐姐的照顧,這藥還是錦姐姐親自熬的呢。”
空桑錦難為情的瞪了一眼玳萱,玳萱笑而不語的離開。赫連野聽後卻是極高興的,琢磨著手中的湯碗。
“想不到堂堂相府五小姐竟還會熬湯藥。”
“你常年居住宮中,見識短我知道,不與你計較。”空桑錦奪過湯碗,將赫連野按在床上平躺下,又為他掖好被子。
“大夫說你得多休息。”
“可我躺幾天了,想下床走走。”赫連野被空桑錦緊緊按住,眼神威脅著,“你敢下來試試”。
此時,門外傳來了敲門聲。
兩人不約而同的停下動作,謹慎起來。赫連野理了理衣服,正襟危坐。空桑錦疑惑,目光落在赫連野身上。他們初到澧國帝都,還未來得及與人結交。而且……窗外明月高懸,誰會半夜到訪?
開門之後,一個身著勁裝,不苟言笑的侍衛模樣的人立於門前,腰間佩戴著一塊精致的玉玨,玉玨中央,單單一個“紀”字。
澧國與齊國的拜官之製還有不同。除了文武百官,封王拜相之外,澧國還有四族,區彆於百官之外的四大家族。他們傳承百年,不參與朝政,隻在王朝更迭,改朝換代時才會出現。
而眼前之人,氣度非凡,儘管隻是一個侍衛,卻和尋常人不同。對於腰間的玉玨也沒有遮擋的意思。
空桑錦心中已然明了,大抵是和赫連野有關,隻是,百年不出的四大家族之一的紀家怎麼會在此時找上門來。
“請。”將人請進屋。她立在赫連野身側。
那人將目光落在空桑錦身上。
“無妨,這位是我夫人,先生有話可直說。”赫連野並不打算瞞著空桑錦。
那人點點頭,說道:
“紀瑉玦。”
“紀先生。”
“我家家主不喜威脅。”
赫連野坐起身,說道:
“在下不敢,隻是想請紀家主幫一個小忙。”
“赫連公子的請人幫忙就是給我家小公子下蠱?紀某倒是第一次見。”紀瑉玦冷麵諷刺。
澧國四大家族分彆是紀家,孟家,蕭家,趙家。分彆以兵器,藥理,商業,占卜承業。百年根基,不可動搖,即便是澧王,王公貴族,也需禮讓三分。
“此蠱無傷大雅,並不會給紀小公子帶來困擾,隻不過需每月服用解藥,否則疼痛難忍。”
“在下並非有意為之,走投無路的無奈之舉,還請紀家主助我一臂之力。”赫連野說得誠懇。
不過他何時來的蠱毒?連鶴族的寶物空凝珠也有。空桑錦再次打量著赫連野。她發覺自己似乎從未了解過眼前之人。能成為妖王,成為人皇,怎麼可能單純得如同表麵。
“你想要的,我家家主應了。不過,你若敢耍花樣,紀家,不會放過你。”紀瑉玦將一塊玉牌放到桌上,與他腰間的玉玨不同,花紋更加繁瑣精致。
“希望赫連公子能如約將我家公子體內的蠱毒解出。”
“這是自然。”赫連野示意空桑錦將玉牌收起。
待紀瑉玦離開,空桑錦才將玉牌扔到赫連野身上,質問道:
“從前不知質子殿下竟然如此神通,不僅有鶴族寶物,還能悄無聲息的給紀家公子下蠱。質子殿下好能耐。”
她居高臨下的抱手而立,幽暗的燭光搖曳,他卻淺淺的滿是笑意。
“你真以為我是去吹一夜涼風的。”
“我並不知它是鶴族的寶物。四歲那年,我剛到齊國,遭人暗殺,逃命之時無意間救下一隻白鶴,那時它嘴裡含著一顆珠子,我見它氣息奄奄,便取下珠子。後來它傷好後便離開了,珠子我就一直帶在身上。”
空凝珠是鶴族以內力凝結成的,隻有在生命垂危時才會顯現。沒有了空凝珠,相當於修為全無。
空凝珠的靈力大小全然由白鶴的修為決定。修為越高,空凝珠威力越強。
“至於蠱毒,是我十二歲那年,在齊國皇宮,換來的。”怎麼換來的,赫連野沒有接著說。黯然神傷的彆過話題。空桑錦忽的記起,原書中輕描淡寫的描過一句,十來歲的赫連野,遭人欺辱,以血肉之軀換取彆人痛苦。
她怔了一下,心有不忍。
“都過去了。”她撫上他的手,傳遞手心的溫熱。
“你想得四大家族的助力,確實是一條可行之路。但你給紀小公子下蠱,可不是明智之舉。”
另辟蹊徑,險中求勝。
“我知道。紀家人丁衰微,紀家這一代隻有一子一女,紀家主晚年得子,對這個兒子寶貴得很。隻有在威脅到自身利益時,人們才會有所動容。否則,你覺得我會如此冒險給紀小公子下蠱。”
四大家族早已避世不出,不理世事。赫連野說得不錯,可如此一來,定會遭紀家怨恨,後麵的路,恐怕難走。
“先走好眼下的路。接下來你打算怎麼做?”空桑錦注視著玉牌。赫連野能回澧國,重得皇子之位,得益於禦前廷尉李大人的力保。
難不成……這隻是她的猜想。
“據我所知,四大家族雖不參與朝政,但並非完全脫離世俗。紀家主既然給了玉牌,自然有他的用意。接下來我們隻用找到玉牌對接之人便可。”可如同大海撈針。
“禦前廷尉李如海。”空桑錦脫口而出。她不信兩者間沒有牽連。赫連野四歲離京,那時的李如海還並未在朝為官,根本談不上交情,更不可能是對王後的情分。這樣想來,唯一的可能便是李如海是紀家在朝堂的耳目。
“你怎麼知道?”赫連野凝視著空桑錦。她總能運籌帷幄,無所不知。可她從未來過澧國,怎麼會知道澧國的朝堂官員。而對於四大家族,她似乎也了如指掌。
“這幾日聽店家談及過,聽聞禦前廷尉李如海大人清正廉明,愛民如子,是不可多得的好官,得百姓歌頌。”
“紀家雖隱世百年,卻是嫉惡如仇,一身正氣。如果紀家在朝堂設有耳目,定容不下作奸犯科的宵小之輩。而十年來,李大人激濁揚清,堅守本心。如此,我才斷定此人是李大人無疑。”
事實證明,空桑錦說得不錯。在李如海的力保之下,澧王終於認下漂泊十四年的質子赫連野。
若不是因為齊國內亂,曆經飛蟲一事,朝堂渙散,邊境滋擾不斷,齊王身心力竭,來不及去管澧國之事,澧王也不會冒著開罪齊國的風險,認下赫連野。
而認下赫連野的同時,也表明了一個新的政治態度——澧國重新正視兩國關係,打破之前齊國在上,澧國居下的□□麵。
赫連野的回歸並沒有昭告天下,對於澧王和王後來說,不過是多一個少一個人而已。在他們眼裡,隻有太子赫連懷宇。
而赫連野並不在乎。他要的隻是名正言順的皇子之位。接下來,他會一步一步的拿回自己想要的。
他們搬進了皇宮,美名曰是分離太久,王後掛念,舍不得赫連野離得太遠。實則是將赫連野變相囚禁在側。
這日,應王後詔,赫連野攜夫人空桑錦拜見王後。太子居王後左右,母慈子孝。
澧王宮內極儘奢華,光是奇珍異寶便多得璀璨奪目。連近侍的宮人都恍若王孫貴胄。
還未見到王後,便聽得一聲欲泣未泣的哀聲:“我兒受苦了。”王後掩麵。數十年的經營,賢良淑德,美名在外。縱然澧王為她遣散後宮,王後待皇子公主也親如子。獨獨對自己的親子,不如外人。
赫連野覺得惡心。
他麵色冷漠,禮數卻周到得挑不出錯。
“謝王後掛念。夫君所受之苦,在國家大義麵前,不值一提。”空桑錦字字句句在提醒著王後,赫連野所受之苦,全是為澧國所受,為他們今日的太平所受。若非當年四歲的赫連野入了齊國,成為質子,齊國未必不會踏平澧國。
王後得不到赫連野的回應,轉而看向了一旁的女子。她聽聞,此女子是赫連野在齊國所娶,原先身份顯赫,是相府千金,隻不過數月之前,丞相獲罪,相府上下,儘數流放邊外。
她姿態雍容華貴,早已看不出當年宮女的模樣。曆經後宮爭鬥,處變不驚。
“這位就是錦兒罷,多虧了錦兒的照顧,我兒才能安全無恙的回到澧國。”說著聲淚俱下,抹起了眼淚。
外人看來也足以動容,分明是母子久彆重逢的思念。
赫連野連裝也懶得裝,眼裡是憎惡。這個從一出生就狠心給自己喂毒藥的女人,即便是如了她願成為質子,她還是不肯放過自己的女人。現在假惺惺的扮演母子情深的這套,簡直令人作嘔。
“王後大可收起這套,我四歲那年就不信了。如今我已二十。”
“你是什麼東西,敢大逆不道!她是你母親,更是澧國王後!”赫連懷宇怒目嗬斥,被王後攔下。
“懷宇。”
對赫連懷宇,她是一個慈愛的母親。
“野兒心有怨恨,我明白。隻恨當初,我彆無選擇。”
“母後!”赫連懷宇還想說什麼,在見到王後抹淚時,也咽了下去。
“你沒有選擇,所以犧牲我。”赫連野冷哼,連多餘的一眼都不肯給王後。
“我們之間,沒什麼好說的。”
“而你,是該擔心。”
赫連野拉起空桑錦,決然的離開。一如當年踏往齊國的路。這條路始終難走,可他還是走過來了。
王後忌憚赫連野的回歸,她恨不得赫連野異死他國。如果威脅懷宇的位置,她會通通清除。
反正這雙手,已經沾過太多鮮血,也不差這一個兩個。
王後望著兩人離去的背影。為什麼還要回來,二十年前的噩夢再次出現在她麵前,揮之不去的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