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畫 公主府角門的小廝今日可真是撞了……(1 / 1)

公主府角門的小廝今日可真是撞了怪事。

先是有個來打秋風的窮酸書生被他兩棍子攆了出去,再是來了個怪模怪樣的鶴發老頭。

說什麼千萬要小心模樣俊俏的小郎君,萬不可放他入府去拐騙他們淳善的仙女縣主。

他雖隻是個通傳小廝,在角門值守這麼些年也見過形形色色不少人了。若是那老頭和那神神叨叨隻想著要攀附貴人的算命先生一般,他是怎麼也不會信的,可偏生他言辭極為懇切,像是鐵了心要替他們的小縣主擋去孽緣,他又動搖了。

尤其是現在。

他麵前就站了位模樣俊朗的小郎君。

那老頭的話該不會這就靈驗了吧。

小廝把著角門,手中的刑棍提也不是放也不是。這小郎君方才說他是禦前畫使,可他既無身份令牌,也沒有府上的柬帖,他必沒有放人的道理。

按規矩他該進前院和大管事的通傳一聲,可他現在滿腦子都是那神棍老頭的話,一時竟也忘了。兩人就這麼直直相視著。

最後還是嘉和身邊的大婢女瞧見了這兩人。

她正要出門采買,將將正要出門就瞧見了那日在太後殿裡,被隨手指派給她家縣主的禦前畫使。這名頭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總歸掛了禦前二字,不是她個婢子得罪得起的。

她這般想著,連忙招呼了那小廝一聲。

“良湘姐姐,您出門啊?”小廝應道。

良湘畢竟是嘉和身邊有幾分臉子的大婢女,府裡還是有不少人能認得上她。

“快把人帶進去吧,我替你去院裡通傳一聲。”良湘卻沒顧得上應他,先收了東西,朝瑛川行了下人禮。

“這小子?”

角門小廝似是受了驚嚇,惶恐地打量了一番瑛川的麵孔,“莫非您認識?”

“我哪兒來那麼大臉呀,這位是宮裡頭來的,那是縣主的客人。你自個兒利索點去管事那兒領罰吧。”,良湘瞪著他說。

“讓小友受罪倒是我的不是了。”瑛川笑著拱手。

“許是在下生得不大討喜,這才教小友誤會了。府上管教嚴謹,今日確是見識。”

瑛川此話著實隻是為了打趣這二人,隻是聽在良湘耳裡就全然不是那個意思了。她隻當是這畫使在暗裡諷刺他們公主府無甚規矩,此時麵上不由青一陣白一陣的。

她手上一點沒卸勁,重重拍在那小廝背上。

那小廝約莫還沒回過神來,愣在原地大聲哎喲了起來。

“奴這便引您進去。”良湘低眉。

公主府誠如那老兒所說,是長安城裡除了皇宮外最極儘奢靡之地。怪不得名聲不太好。

瑛川跟在引路婢子後邊,在心內嘖嘖稱奇。

路至縣主所居的內院需要穿過一片小園,因離著近的緣故,安樂公主將這麼塊小地方也修葺得雅趣彆致,很是適合平日裡休憩飲茶。小園內疊巒山石,鑿池引水,湖石名貴卻置之隨意,不似尋常富貴人家那樣非要說個風水緣法。時季花木扶疏繁茂,映襯得俗物也可愛起來。

和上清靈寶天尊殿外那方小池院比起來,也是不遑多讓的。

瑛川掂量了一番自個兒的身價,又思及此行與老頭兒作下的賭約。暗自裡想著:總歸是要給那位縣主找個好歸宿的,教她在凡間替他安置個富貴住處倒也是虧不了,日後自己若再來凡間遊曆,也不必再擠在那間小宅裡頭受罪了。

這邊嘉和還不知道瑛川心中打的好算盤,她得了傳話隻覺煩悶。

她昨日回來與母親閒談,無意間聊到此事,母親卻同她說外祖母此番用意,多半是想著要拿此小像再行替她相看親事。她昨日傻愣愣應下,哪裡料想到是埋了這樣一個坑,故而今日心裡還是有氣。

瑛川候在院外時,她使了嬤嬤出去教人等著。

嬤嬤是她的奶嬤嬤,自然知道縣主心中不爽快,又不好將氣撒在宮裡頭的長輩身上,那這位可不就撞上了嗎。

她也不好流露出要怠慢的意思,於是委婉地說:“還請畫使再候上一會兒,縣主還需時辰沐浴更衣。”

“那便有勞了。”

年輕的畫使在嬤嬤的引路下坦然落座,揚手呼來婢子替他添茶,毫無尋常差使拜見縣主的謙卑樣。

反而有些反客為主的意味在。

嬤嬤一眼掃去,瞧見那幾個不爭氣的小婢女,添完茶後也不散去,而是躲在屏風後邊悄悄議論著這位年輕郎君。公主府少見外男,更何況這樣氣度翩翩,容貌俊俏的。

她歎一聲,回了內堂。

添茶的婢女是個膽大的,做完規矩之內的事兒後也並未退下。本朝民風開放,身份並不是大阻礙,時常有市井出身的姝麗落入官宦人家後院的佳話。更何況,聽良湘姐姐的意思,這位是禦旁伺候的人,並非什麼身家背景深厚的子弟。

她扶了扶自己晨起時戴上的水玉簪子,好教它露在最恰當的角度。

“公子愛喝什麼茶?許多客人覺得碧螺春味澀,若是公子不喜,奴婢替您去換。“

女子的聲音溫柔小意,還帶了一絲難以覺察的勾人嫵媚。

瑛川詫異地看她一眼,手不自覺地蓋在了茶碗上邊,回道,“不必勞煩姑娘,在下粗陋,嘗不出什麼茶澀,覺著這碧螺春便很好。”

那婢女忿忿瞥了眼躲在屏障後邊看笑話的姐妹們,隻得退下,於是後邊幾人又輪番上了糕點來。

嘉和梳妝完畢又磨蹭了一會兒,待她行至前廳時,看見的便是這麼番場麵。

——年輕的畫使著錦衣飾玉冠,麵前玲琅果子簇山點心流水一般地上,幾個麵露紅霞的小婢子擁簇於他身後,衣香鬢影,紅粉纏袖,好不生動快活。

她領著一眾仆從止步於屏風後頭,出神地看了一會兒。

倒是個年歲尚小的婢子先瞧見她。

於是這個捅捅那個的胳膊,那個又踢踢旁的鞋尖,不多時底下便齊刷刷拜倒一片。

前頭驟然矮了一片,在空亮的日光下,瑛川的視線裡糊了片翠色繡金的袖角。

既是富貴人兒,那必然是他那位苦主了。

“下官見過縣主。”

瑛川有模有樣地朝嘉和行禮,腦袋卻還是不合禮數地躬身埋到了胸口以下。他其實早就察覺到屏風後頭的人了,隻不過並未做聲。

隻是嘉和當下並未留意,不過一個畫使,她自然是什麼禮都受得了的。

她沒應。眼神先轉向剛才在屏風後邊看見的那幾個婢女。

嘉和掃了一圈,最後落在那個簪了碧色步搖的那個身上,好似就是先頭那個最積極的。

“叫什麼?”嘉和也沒點明,隻是問。

旁邊跟著的嬤嬤是伺候她多年的老人,何況她方才在前廳是也瞧見了一些,此時見主子麵色不對便知道大抵是怎麼一回事了。

“縣主恕罪,這批都是新選入府的婢女,怕是規矩沒教好就放來伺候客人了。”

“發賣了吧”,嘉和淡淡道。

她也顧不上去看邊上那位禦前畫使驚異的麵色,單刀直入地點明來意,好似剛才那番意外隻不過是上錯了茶那樣的小事。

“既是來替我作小像的,那便請先生快些吧。”

嘉和也懶得做那寒暄客套,她擺擺手,喚來婢子替畫使列上狼毫絹布。

她邊撫起裙邊坐在那把檀木椅上,邊居高臨下地盯著坐在下首的瑛川看:“先生幾時能畫好?莫要讓我這邊耽誤了您在禦前的事兒。”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

瑛川隻好撂下寒暄的意頭,附和著撇下自己小桌前的各類琳琅果子,卻也還不忘邊提筆邊在自己口中塞上一個。神仙不重口腹之欲,奈何這凡人公主府上的糕點過於香甜。

他一邊描線一邊在心中暗罵。

瞧瞧,人家那樣不待見你,你還得上趕著去給人家結姻緣,估摸著最後也討不了什麼好處。老頭兒忒損,給他使了這麼個陰招。

這哪是什麼苦主,分明是位難伺候的佛爺。

心中有怨,落筆自然成不了美人圖。

嘉和自詡相貌還算過得去,不說瓊花玉貌,好歹也能算是水眼山眉的清麗之姿。

可這錦布上畫的是什麼??

即便這隻是副隱約的草圖,也能看出畫上之人闊眉細眼,發髻似乎也不甚齊整。嘉和瘦挑的個子叫他畫成了寬肩厚背,活脫脫一個鄉野裡出來的仆婦模樣。

“可是嘉和待客不周,冒犯先生了?”

麵前的女子看完草圖後,終於沒能端住她那副縣主架子,用一雙清亮的杏眼瞪著瑛川。

瑛川卻也不急,擱下筆緩緩道:“縣主有所不知,在下作畫,講究寫實之風,自然與尋常大家有所不同。在下觀此朝名士作畫,其肖像多有美化誇其之趨勢,縣主莫要被此給迷了眼。”

這是在說嘉和平日裡得多了下麵人言過其實的誇讚,要叫她正視自己。

到底是被十幾年的禮儀教養束縛住了,嘉和忍著沒發怒,說道:“那倒是嘉和見識淺薄。”

“隻不過嘉和生於長安長於長安,更喜愛我朝名士的畫法一些,想來先生也是可以理解的,這幅小像便不麻煩您了。”

“莫急莫急,不過是草圖罷了。”

見她是真要惱了,瑛川才收起自己方才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安撫道,“縣主寬心,在下定當對此畫作儘心竭力,助縣主覓得良婿”。

“誰說這小像是用來招婿的?”

瑛川沒料到,這話才徹底戳在了這位縣主的心窩上。

“我敬先生是奉祖母之命來替我作畫的,府上好生招待並未得罪。沒想到先生似乎與我有什麼糾葛,竟是個說不明白話的。”

她話鋒一轉,作勢要威脅起瑛川:“隻不過這畫終究是要送到外祖手上的,好與不好,也並非你我二人來評斷。”

“若是太後見了成品,料是也會滿意得緊”,瑛川道。

要是換作旁人,此刻被縣主的話壓上一壓,巴不得就要伏地謝罪了,可瑛川自然不肯,他最愛逞那口舌之快,便不願讓她如意。

嘉和徹底惱了。

她還從未見過向瑛川這般軟硬不吃的人。在作畫這事上,她又是左右都難做的,要讓他覺著自己看重這畫像,豈不是應了他先前那句“助縣主覓得良婿”之言,而要隨了他去,這畫要成什麼樣子還當真難說,拿出去丟的也是她自己的麵子。

思及此處,嘉和這回也顧不上她的縣主儀態,拔了狼毫在錦布上胡亂添了幾筆,將那與她毫不相乾的小像塗得麵目全非,轉身就要走。

許是又怕人覺得自己小氣,又轉過來咬牙切齒地衝邊上伺候的人喊,“送客!”

瑛川卻是不在意。

他自我欣賞了一番被人惡意塗鴉的女子小像,慢悠悠將畫卷好,囑咐人收收起來,待下回他再來府上時再行完筆。

這番一鬨,他總算覺著這位苦主有些人氣兒了。

她行立皆如風中勁竹,舉手投足裡都是要和這凡塵割離開的味道,就好像一會兒沒人看著,眼前的女子就要羽化登仙去的樣子。這樣的人本就不適合與凡俗有過多糾葛,更彆提姻緣了。

故而小銀釧要做的,就是讓她“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