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替人尋良緣,不能隻盯著姑娘看,瑛川覺著自己也得去男人堆裡轉轉。
但他畢竟是個不食五穀的神仙,哪曉得這俗世裡的男子是何模樣,於是他自作聰明地在街邊攔人問了一問。
他繞了半日,最終盯上了位穿著灰布粗衣的男子。他嘴角有一顆痦子,生得副好相與的市井小民樣,滿街匆匆趕路人中唯有他眼珠滴溜亂轉,一會兒附在香粉攤上,一會兒又飄到酒鋪裡。
這樣的人消息才最通達。
“小友可知這長安城裡,哪處男子最多?”
被攔下的人先是不解,後又了然地朝瑛川眨眨眼,多半將他當成個不知風土人情的外鄉人。
“當屬平康坊。”
他眯著眼睛朝瑛川笑。
“可是各類男子都能在平康坊得見?”
“那倒不能。”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瑛川,像是要看透他那副騙人的皮相一般。
“那想必不是我要尋的地方了。”瑛川委婉一笑,合起紙扇便要走。
那人猶豫片刻,懷疑瑛川是在和他打啞謎。
“您是想打聽竹磬館吧?”他試探著問。
“這地兒可是男子最多的一處?”瑛川好奇心上來,“譬如那善解人意腹有詩書的,又或者是風趣大膽擅於討巧的?”
路人擺擺手,看向瑛川的眼神變了又變:“都有都有,郎君去了就知道了。”
那人被攔著問了這許久,覺著皮囊可真是個騙人的好東西。這小郎君生得麵如冠玉,問的卻都是些上不得台麵的醃臟事兒,保不齊打得什麼主意。回去還得和自家閨女好好說道說道。
現在的小郎君,瞧著是正人君子,內裡不知道窩著些什麼壞心思,這樣的人,可最會騙姑娘了。
竹磬館這地方頗為難尋。
縱然瑛川是個神仙也被這路繞暈了頭。
當他正要攔下第三位無辜路人時,有個梳著羊角辮的稚童跑到他跟前。
這小女孩也不說話,隻是看著他咯咯地笑。
瑛川見她擋在跟前,小小一個身影也擋不住前頭七彎八繞的小徑,隻能落下一小片陰影。
按他這樣瞎蒙亂撞怕是天黑都尋不到路。
他蹲下來,捏了把小女孩圓嘟嘟的臉蛋,不抱希望地問了一句,“可否告訴哥哥竹磬館往哪處走?”
小女孩沒搭話,眼睛亮晶晶地盯著旁邊支起的小攤。
瑛川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哦,賣的是糖糕。
小屁孩指不了路,還想訛他一筆。
瑛川惡狠狠地刮了下她的小鼻子,認命地從錢袋裡摳出幾個銅板付給攤主。
這長安的皇帝摳門的要命,給他的俸祿可沒多少。雖然瑛川念個法術就能將胡同道裡滿地的落葉變成白花花的銀子,但他覺著這樣委實不道德,不符神仙做派。畢竟還是會變回去的。
所以他現在的日子實在過的緊巴。
油紙裹的糖糕熱騰騰香噴噴,瑛川接過就一把塞到那小孩懷裡。這小孩愛吃的東西著實香,哪怕神仙也難得地生出了口腹之欲。
吃也吃上了,瑛川聞不得這味道。他吸吸鼻子,心疼了一下自己那幾個銅板,轉身就要走。
“那是我家。”
小女孩啃了兩口糯糯的糖糕,見瑛川要走,沒頭沒尾地說。
“哪兒?”
“竹磬館。”她牙上還粘著糖糕,說得含糊不清。
瑛川怔了一瞬,沒料到這事兒解決的如此容易。
他隨即回過神來,欣喜地說道,“那太好了。”他單手抱起小女孩放到自己肩頭,“那就你帶路,哥哥去你家玩兒。”
其實路並不遠,隻是彎彎繞繞。
竹磬館說是館,叫它做曲巷也許更為合理。
小女孩對這兒很是熟門熟路,一路上都忙著熱絡地和人家打招呼。
她讓瑛川拐到巷尾最後一家。
院子雖小,主人家裝扮得卻是十分雅致,屋外晾著陳夏收來的香料,
一個年紀尚輕的男子正在院子的井旁打水。
隻是不過是小半桶而已,對成年男子毫不費力的活計他竟也提得晃晃蕩蕩,反倒像是像是大病初愈之人,以至於渾身上下都沒什麼力氣。
“哥哥,我回來啦!”
那男子聽到聲音,放下手中的活計朝他們走來。瑛川注意到,他走路時踩得一腳深一腳淺,是個跛子。
“小妹又給人添麻煩了是不是。”他看到男子肩頭的小孩,溫和地笑起來,“實在是多虧這位郎君了。”
瑛川擺手,“小事而已”。
“我才沒有給人添麻煩,我是好心給哥哥帶路呢。”
小女孩嘴裡塞得鼓鼓囊囊的,糖糕將她的舌頭和牙齒都快粘成一團,說出的話都含含糊糊。
她總算想起來那位給自己買糖糕的好心哥哥是要來自己家玩的,於是擺出副主人翁的模樣,“哥哥,你想看些什麼,我們竹磬館的景致好著哩,絕不輸那些官家內衙的。”
聽她如此說,男子的臉色頃刻間變了變。隻是轉瞬又立即換回了那副溫和的模樣,快得讓人懷疑是自己的幻覺。他伸手欲將小女孩抱下地。
女孩年紀雖小但並不輕,瑛川肩頭隻不過鬆了三分的力,就那瞧見男子的胳膊開始抑製不住地發抖。他若接不住她,從他肩頭墜落,女孩必定要跌傷。
瑛川隻好朝男子扶了一把,同時長臂一攬,利落地將女孩放到了地上。
男子先是一愣,而後又自嘲地笑了笑,和聲細語地彎下腰和自己妹妹說話。
“小妹自己進屋玩吧,哥哥帶這位郎君四處逛逛。”
“好”,她脆聲應下,又裝作小大人似的皺著眉頭叮囑他,“哥哥不要走太久, 腿疼。”
她點點自己的小短腿,生怕他不理解自己的意思。
“哥哥知道。”
等小女孩進了屋,男子才鬆口氣。
他看向瑛川深黑如墨的眼眸,裡麵不見譏諷與嘲弄,更不見惋惜與歎憐。他從未見過踏足竹磬館之人能有這樣廣闊包容的目光,如同眼裡盛有一潭澄澈如鏡的湖水,見萬物都和煦,待天地都慈悲。
他被這目光看得生出幾分慚愧。自覺先前不該以惡意揣度他人,卻又無奈生性謹慎防備,丟不了那層早已與骨肉都生長在一處的龜甲。那不僅是用來保護他自己的,還有家人。
“郎君來得不巧”,他幾番斟酌,最後開口,“今日館裡的鄔丹與井驊都被請到了將軍府上,餘下的人不多,不知郎君還想見哪一位?在下當儘力安排。”
這番推拒倒不全是因為館中無人,而是觀瑛川相貌並非俗人,才自覺除那二人外再瞧不上彆的了。鄔丹與井驊是竹磬館公認頭牌,擅橫笛箜篌,琴音相伴時比起宮廷樂師亦不遑多讓。若是連他二人也看不上眼,那剩下的便全得因技藝不精而請辭了。
男子頓了頓,繼續說:“還有,如若郎君方便,今後還請不要再從這曲巷進。竹磬館不在此處,今日是家妹帶錯了路。”
瑛川被他這番話說得雲裡霧裡。
想見哪一位?儘力安排?他又不是進的凡間香粉窟,怎就成了那要點牌子的嫖客?
男子也被他的不解的麵色弄糊塗了。他展露出的疑慮不似作假,難道真是不了解竹磬館的客人嗎?可若是如此,為何又點名奔著要來竹磬館看景色。
“郎君來此並非為了聽琴賞曲?”
聽琴賞曲?他分明是想來會一會這長安城裡俊俏的小郎君們。
原來是誤會了。
瑛川恍然大悟似的用紙扇骨柄敲了下自己的腦袋,這才將自己與那位路人的談話向他複述一遍。
說完後,他仍不解,問道:“可那人為何與我說此地能見到各類男子?”
聞言,對麵的人露出羞赧的神情,好半天才開口:“....館裡樂師儘數為男子”。
還有半句話他沒說出口。
——常有客人將竹磬館比做花柳巷。
不怪那位路人的誤指。
竹磬館雖麵客八方,但因要價不低,來的客人多是有些財名的,尋常百姓對它的了解多數來源於被汙化了的謠傳裡。又是達官顯貴,又是翩翩公子,這兩者交雜在一處,可不引人遐想嗎。
瑛川當然無從知曉這一層,他隻知自己來錯了地兒。
既是民間樂師,那無論再驚才絕豔,顏如舜華,也是不堪與天家貴女相配的。即便瑛川不解凡俗事務,他也深諳這一點,凡間神界,不外乎如此。
不過他都走了這一趟了,自然也不想白來。既然見不了兩位樂師,那麼見主人反倒更好。
“勞煩主人家了,原是場誤會。不過我不見竹磬館哪一位,我隻請教您幾個問題便走。”
“請說。”
“這長安城中,還未婚配的世家公子有幾數?可有路子替我引薦?”
這話有些沒頭沒尾。
男子不知他是何意,隻得疑慮地看著他,等待他繼續往下說。
瑛川也知道自己這話有些莽撞了,但他又不能指望眼前這位能理解他和那老頭做的賭約。讓一個看上去才及弱冠的畫使替縣主做媒?這凡人大概會以為他瘋了才是。
“說來慚愧,我家中妹子年歲已過,可性子冷淡又挑剔,遲遲定不下婚配人選。家裡又無長輩持家,隻得由我這個哥哥替她擇選,這才病急亂投醫了。這不,我們初到長安不久,我的差事也才將將落定下來,就要將她的婚事提上一提了。”
他說時倒是麵不改色,但心中卻想著,若是讓那位縣主知道自己將她擬作恨嫁無門的女子,大抵會讓她皇舅舅將他貶謫到蠻荒之地泄憤。
“原來如此”,男子籲了口氣,“竹磬館的客人確有不少世家子弟,但有幾數未婚配的,在下也不清楚。況論家世如何人品又如何,都不是我等賤民得以論道的,還得郎君親自去相會。”
“這我知道。”
“隻不過頭回做這等事,心中實在沒個準,連如何開頭都不知道了。”他笑道。
瑛川這回說的是實話。
他做了數百年神仙,卻還是頭回做媒人,還得以凡人的身份,這簡直比讓他去清修還要難。
“這好辦。”男子難得見麵前這位露出凡人該有的煙火氣來。他眼中一覽無餘的猶豫與躊躇,確實是位為了妹妹婚事束手無策的年輕郎君。
“郎君若是想做準頭,和那幾位比一比便是。長安城中皆知,最得小娘子芳心的便數嵇家二郎—嵇飛白,還有荀家四郎-荀承安。”
“嵇家二郎擅文,師承傅老先生,寫得一手錦繡文章,隻是太貪風月了些。”
“荀家四郎倒是個穩重的性子,他家世代從軍,武藝將法都是上等,隻不過世家習武之人總是奔波,又不愛流連坊間,小娘子們常抱怨幾乎見不著他的影兒。
許是心中多少帶了些愧歉,男子的話又多了起來。瑛川能看出來他本不是那些愛論是非的,可現下為了他,倒也千方百法地搜刮起著肚裡的消息來。
“原本還該算上剛中榜的那位...要說家世才學都是拔尖,不知是長安城中多少小娘子的春閨夢裡人,與縣主更是天造地設的姻緣。隻是...當真是天妒英才。”
“縣主?你說的可是嘉和縣主?”
“自然是她”,男子古怪地瞧了瑛川一眼,“我朝隻有一位縣主。”
“那位...中榜的那位如何了?如何就成了天妒英才?”瑛川心中一跳,忽覺不好。
“郎君不是長安人士吧?這事兒在長安鬨了好一陣風雨。”
“中榜的是首輔家次子魏序,是縣主的未嫁郎婿,今年開春就走了,說是死於急症。”
......
死於急症。
魏序前年才行冠禮,五體康健,學社中人皆知他君子六藝中最通騎射,若非一心入仕儘忠朝廷,未必不可成將。這樣的人,何來急症。
這急症,怕是自己心血來潮的一劍。
嘉和縣主的待嫁郎婿,死在了自己的青鋒劍下。
瑛川從未覺得自己惹出的亂子是此般嚴重過。
他原先本以為不過是擾了一樁姻緣,讓二人有緣無份罷了,誰曾想竟是天人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