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爾維用掌心使勁搓了搓臉,看著自己亂作一團的桌麵,臉上逐漸浮現出笑容。
從阿靈頓文學院畢業,到成為國立圖書館北方館的文書,希爾維第一次覺得工作是一件令人愉悅的事情。他當年畢業論文的課題正是《在貴族教育體製下的平民化閱讀暨書籍普及研究》,獲得了當年阿靈頓文學院畢業生分數曆史最低分,如果不是有些外部因素影響,希爾維根本不可能畢業。當時所有的人毫無例外地都認為他簡直是瘋了,居然想要平民進行“閱讀”。答辯時的導師甚至直接建議他下次研究一下如何讓母豬寫出花體字,或者看看那些野牛是否能創作出一些英雄史詩。
那是希爾維最痛苦的一段時間,所有人都像躲避瘟疫一般躲避他,嘲笑和譏諷始終在他身邊,他走到哪裡都有人在看著他竊竊私語,無法畢業和被學院驅逐的壓力也一直如烏雲蓋在頭頂。
維斯特洛城主不可能知道自己有這方麵的研究,學院對自己的論文厭惡到了這個世界容不下這一摞紙的程度,不會讓其內容流傳出來。所以今天發生的一切都是一個美麗的巧合,而這個巧合簡直讓希爾維高興到發瘋:
終於有一個地方可以讓他實現平民閱讀的理想了。
希爾維拉開抽屜,找出了那個存放著他論文初稿的袋子,雖然完成版被學院燒毀了,但這個內容差不多、隻是沒有經過整理和排版的初稿應該也足夠使用。他再一次前往了維斯特洛·納爾遜的書房,滿懷期待地,將這份有些潦草的論文遞給了他。
維斯特洛起初不太清楚這個文書給自己一個袋子是什麼意思,但看了兩行就被他所寫的內容吸引了。
隨著維斯特洛的表情逐漸凝重,希爾維一開始那種興奮也逐漸退卻。即使要向全城推廣傳說故事冊,也不代表維斯特洛本人會支持讓平民也自由閱讀:畢竟閱讀和書寫是貴族的一大標誌,而自己麵前的是一個接受貴族精英教育長大的男孩。
沉默,長久的沉默,希爾維額頭漸漸滲出了冷汗,在阿靈頓文學院被當做離經叛道的怪胎辱罵唾棄的聲音再一次充斥上來,希爾維越發為自己的魯莽感到焦慮。
你已經三十六歲了,希爾維,你不該這麼激動的。
“希爾維·戈蒂埃。”維斯特洛抬起頭來。
希爾維這時才想起來,論文最後署的是自己的全名,來北境之後他一直假裝自己沒有姓氏,隻是個普通文書,現在隻能尷尬地低了低頭,在心裡祈禱最好彆把自己當做是戈蒂埃家族派來的間諜。
“你來北境多久了?”
這不是個好的開頭,希爾維有些悲觀地想。從各行各業的反饋來說,失去一份工作的開端,往往正是老板叫你到麵前,問你“你來這裡工作幾年了”。
“來北境十六年,前六年在灰狼堡工作,後來調動到北方館,在這裡工作了十年。”
“十年,那麼你對納爾遜城應該不少了解。我們從納爾遜城更名之後,實行的第一項變革就是讀寫館,要求十歲到十五歲之間的孩子入館進行最基礎的讀寫學習。”維斯特洛思忖著說。
“是的,說來可能有些冒昧,但在我心中,公爵大人的戰功再怎麼煊赫,在這一壯舉麵前,仍舊需要順延至第二位。”
維斯特洛點點頭:“為父親刻墓碑的時候我會考慮這一點的。我提起這件事,是想要向你說明,坐在這裡的如果是我的父親,他一定會支持你的想法,因為過去的幾十年他一直都希望平民能夠通過讀寫來擺脫愚昧,直接獲取信息,而不是聽彆人講述。那麼,即使你的初心與我印刷這個冊子的本意完全不同,我也會支持你的想法,因為這是我父親樂見的。”
說著,維斯特洛忽然歎了口氣,他攤開手,對希爾維笑起來:“如果是我的妹妹維安妮在這裡,話大概說得會更好聽一些。但是,抱歉,我本人確實不是喜愛讀書寫字的那種人,所以那個冊子最終會成為什麼樣子,要看你了,希爾維學者。”
希爾維在那張年輕的臉上露出笑容的一刹,終於得到解脫一般,也跟著笑了起來:“我絕對會做好這件事的,這是我的畢生理想。而且,我敢保證,您一定不知道,您牽頭要做的這本小小的冊子,到底有多值得稱頌。”
“要是真的如你所說,”維斯特洛站起來與他握手,“我會把它刻在我墓碑第一行。不過,我能問一下,你為什麼會對這件事感興趣嗎?無意冒犯,你的家族是西境曆史最悠久、最傳統的薔薇戈蒂埃,和納爾遜這種靠軍功起家、從前都是野蠻人的新貴族完全不同,你會有這樣的想法就不太尋常。”
希爾維低下頭。
那是他還在阿靈頓文學院讀書的時候,阿靈頓城的中央廣場,要舉行一次盛大的演出,所以貼出公告,過幾天,中央廣場要舉行一場集會,為了準備演出,從第二天開始禁止一切無關人員靠近,禁止一切集會,馬車也要繞道。一個穿著阿靈頓文學院校服的學生從告示欄旁邊路過,急匆匆要去彆的地方,卻被幾個人攔住,想讓這個學生幫忙念一念告示上寫著什麼。那個同學太急著離開,沒有看完整個告示,他告訴那些人,明天開始,中央廣場要舉行集會。
當那些不識字也沒有多打聽幾句的人們高高興興來到中央廣場的時候,無一例外遭到了官兵的驅趕和毆打,其中有一個八十幾歲的老人,想去集會地點乞討,被官兵一鞭子抽中了腦袋,當場就去世了。
那個學生是當天晚上才從同學那裡聽說的這件事,他們笑那群人不知死活地去政府要求清場的地方湊熱鬨,還有個要飯的老頭被打死了。這時他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錯,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他匆匆趕到中央廣場,等待他的是老人的屍體,以及老人僅剩的親人——一個衣衫破爛的八歲女孩。
“你的研究是因為你在懺悔。”維斯特洛輕聲說。
“是的,我在懺悔。但我回不到那一刻,我隻能想辦法避免這樣的慘劇再次發生。”
“那個小女孩最後怎麼樣了?”
希爾維終於從那段令他痛苦的回憶裡抬起頭,臉上有了一絲驕傲的神色:“戈蒂埃家族收養了她,把她培養得還算不錯。或許將來您有機會見到她,她叫梅麗莎·戈蒂埃。”
“梅麗莎·戈蒂埃。”小麥色皮膚的女人一邊自報家門,一邊將一封信拍在克魯茲先生的桌子上,如果這是彆的什麼人,克魯茲先生早就發火了,但這位的姓氏和這位皇家守衛的輕甲都讓克魯茲先生敢怒不敢言,隻能小心翼翼問:“請問,請問有什麼事嗎?”
“不知道,我們的小騎士希爾達·納爾遜讓我幫忙送一封信給你,還說如果可以的話最好約個時間見一麵。”
納爾遜!自己怎麼就惹上了這兩個嚇人的姓氏,克魯茲先生展開信箋,看著看著就瞪大了眼睛。
克魯茲有些痛苦地閉上眼:“納爾遜騎士隨時可以來找我,我這幾天每天都在家等候她的到來。”
梅麗莎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