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豪恩神情憔悴，哈德森有些不忍：“古海女巫並不是邪惡的存在，或許有什麼目的，但她們隻是讓希爾達沉睡，說明本質上，她們應該並沒有惡意。您還是先帶著希爾達回去吧，她需要女巫解咒，卡特琳娜阿姨也需要安葬。阿爾德裡奇說祖父已經在往這邊加派人手，我們會在這一帶繼續擴大搜尋範圍，維安妮是個聰明女孩，相信她會沒事的。”

豪恩點了點頭。

維斯特洛現在還無法獨自擔當起城邦領主的身份和責任，第一場雪已經停了，接下來的化雪期會變得更冷，路麵也會隨著降溫和積雪融化導致更多的問題，冬天是人民最難熬的日子，他不能在外麵待太久。

直到這時，豪恩才與他的好兄弟威爾頓達成了共識：他們真的已經老了，而他們的兒子還沒有長大。

生命自誕生之時，便烙上了衰老的印記，便成為了死亡的囚徒，所有生命活著的每一天都在做死的奴隸，在等待自己主人下達那最終的命令。生命中的每一刻都在走向消亡，從前和所有人一樣不曾察覺這一點的豪恩，此時突然感受到了——他感覺自己能看見死亡在穿透冰雪，刺傷樹木，侵蝕自己的雙手，殺死一陣風或者一陣雨，然後擊穿他的心臟。

豪恩的身體搖晃了幾下，他將女兒托付給了特裡安騎士，自己親手將妻子的屍體搬上馬車，他拒絕其他人的幫助，始終堅持獨立完成這件事。但他確實被突如其來的悲劇打垮了，在場的所有人都能看得出來，他雙手顫抖，神情憔悴，整個人看上去搖搖欲墜，如果不是有阿爾德裡奇幫忙，他幾乎無法爬上自己的馬。

一天後，希爾達在自己的床上醒來時，他看到父親趴在自己床邊，一頭原本濃金色的頭發，已經斑駁泛白。

“爸爸。”希爾達喊。

那聲音不大，但豪恩幾乎是立刻睜開眼睛坐了起來，希爾達撲進他的懷裡，忍不住哭泣：“爸爸，我親手把，把媽媽……”

“我知道，我知道。”豪恩撫摸著女兒的頭，也不由得啞了嗓子：“彆哭，你做得很好。卡特琳娜一定會很高興，也會為你驕傲的，我也為你驕傲，希爾達。你真的非常了不起……”

他低頭親吻女兒的頭頂，努力用平穩的聲音安慰她：“如果換了我，或者維斯特洛，我們可能都不會像你做的這樣好。不要心存愧疚，希爾達，你並不是在殺人。你將來可能會做更多次這樣的事情，爸爸希望你每一次都能讓那些人乾脆利落地離開，這樣迅速、準確地結束他們的掙紮。這是在拯救，是幫助他們解脫，你第一次就做得這麼好，我真的非常高興。”

希爾達哭著點頭，她用力擦了擦臉，吸了吸鼻子，問父親：“維安妮找到了嗎？”

見父親沒有回答，希爾達剛剛稍微緩解了一點的眼淚又吧嗒吧嗒往下掉。

父女二人沉默了片刻，豪恩突然開口：“明天，我們就下葬卡特琳娜。”

“不等維安妮回來嗎？”希爾達吃了一驚。

在女兒的問題麵前，豪恩第二次選擇了沉默。

已經兩天了，冬天雪後的遠古森林幾乎是缺糧少食的代稱，食用冰雪也隻能加劇體溫降低的速度，豪恩無法想象自己那嬌弱的小女兒該怎麼麵對冬天的森林，麵對越來越低的氣溫，麵對隨時可能出現的冰原野獸，麵對越來越短的白天。從昨天天黑之後還沒有找到維安妮時起，儘管不願承認，儘管會繼續搜尋，豪恩心裡就已經認定，女兒沒什麼希望了。

決定先下葬卡特琳娜，也是因為豪恩擔心妻子還沒有下葬，沒有舉辦葬禮，維安妮的屍體就被送了回來。如果這樣，按照北境的習俗，維安妮作為要和長輩一同下葬的晚輩，連個葬禮都不會有。

這種話，豪恩不敢跟希爾達說。

從看見妻子頭頂圓刀柄的那一刻起，豪恩對大女兒的感情就變得有些複雜。他心裡認定女兒做得很好，否則卡特琳娜要痛苦很久，換一個不那麼果斷的人來，也會讓卡特琳娜遭受更多折磨；但是同時，豪恩又感到害怕，換作是他，他可能真的不會有這種勇氣，因為無論卡特琳娜當時有多麼痛苦，結束彆人生命這件事，都被統一叫做“殺人”。

這個十二歲的女孩表現出來的果斷決絕讓豪恩心生敬畏，他看著自己的大女兒，像是看著一個陌生又強大的怪物，這怪物是他的孩子，把這個怪物養大的也是他。在憂心維安妮現在狀況的時候，豪恩心裡還萌生過讓他自己都感覺到羞愧萬分的想法：如果被抓走的是希爾達就好了。

這種話，豪恩也不敢跟希爾達說。

他再次擁抱了自己的女兒，輕輕拍拍她的頭：“準備好參加卡特琳娜的葬禮，好嗎？你已經是大孩子了，我相信你能做得很好。”

希爾達抽泣著點了點頭。

卡特琳娜去世的第五天，納爾遜城為城主夫人舉行了一場隆重的葬禮，每個納爾遜城的人都從這場葬禮上分到了一塊油膏、一盒木炭和一根從篝火上抽出來的木柴。整場葬禮都由維斯特洛來主持，這位未來的領主表現得十分青澀稚嫩，但並沒有出錯；希爾達一直安靜站在屬於她的位置上，穿著她平時最不愛穿的禮服長裙，沒有亂跑，沒有胡鬨，始終垂著眼睛，沉默得仿佛換了一個人。豪恩有些欣慰地想，自己的孩子確實已經長大了，同時又有些悲哀，這次成長，需要付出一個母親的生命。

就在卡特琳娜下葬的當天，一封信從奧特登來到了北境，被送到了豪恩手上。葬禮結束，還沒有來得及將黑色禮服換下來的希爾達，就被叫到了豪恩的書房。

或許是穿上這件衣服限製了希爾達活潑的天性，女孩到這時依然安靜沉默，規矩老實得好像根本不是本人。豪恩看著破天荒乖巧起來的她，又想起了至今下落不明的維安妮。已經五天了，每過一刻，他的寶貝維安妮生還的可能性就少一點，到現在已經無限趨近於零。

維安妮不可能活著回來了，但他還是想努力尋找一下維安妮的遺體。

至少要給維安妮一場葬禮。豪恩想。

“是突然有什麼事嗎？”希爾達聲音喑啞地開口。

她哭壞嗓子了。豪恩有些心痛，無論如何，這個女孩也才十二歲，母親死亡，妹妹失蹤，對她來說要承受痛苦不會比自己少，而且她對應該如何麵對份痛苦毫無經驗。豪恩垂下眼睛：“我知道現在對你來說一定是很難熬過去的一段日子。”

天啊豪恩，我真的希望你做這些不會後悔。這位父親深吸了一口氣，他已經在心裡想了很多遍應該怎麼告訴女兒這件事，應該說什麼來安撫女兒的情緒，但是真的要說了，豪恩還是覺得十分難以開口。

“但，孩子，我還是需要現在就把你送去奧特登。”

希爾達顯然有些驚訝，她瞪大了眼睛看著父親，豪恩已經想好她問自己為什麼的時候自己應該怎麼解釋，但是希爾達沒有問。

她不問，有些話豪恩也要說，他向女兒解釋起來：“國王正在準備移交權力，他屬意的繼承人沒有得到軍隊的支持，我與你外公在北境，影響不到奧特登那邊的勢力，所以需要有人代表北境向王與新王宣誓效忠。”

聽完父親說的，希爾達隻是問：“宣誓效忠，是要為我授禮作為騎士，還是聯姻？”

豪恩摸摸女兒的頭：“都是。”

女孩平靜地接受了這件事，在豪恩講那些話的時候，她始終低著頭，得到了回答之後，她又問：“需要我準備些什麼嗎？”

真是個體貼的問題，但豪恩絲毫沒有鬆一口氣的感覺：“女仆們會幫你打包衣物和日用品，在這之外的東西，你有什麼想帶去奧特登的，也都交給女仆，讓她們幫你裝起來。你會在奧特登待很長一段時間，所以，有什麼想帶走的，都儘量拿著。”

“除了給你的一支小隊之外，特裡安騎士和格雷迪會跟著你一起去奧特登，我給格雷迪報名了雷穆文學院，他在入學之前都會陪著你。”

希爾達點了點頭。

等到女兒安靜地離開了，豪恩終於鬆了口氣。他在書桌前坐下，捂住了臉。

“爸爸，沒事的，這些事情我們都已經解決了，對不對？接下來都會變好的。彆再愁眉苦臉了。”

豪恩感覺自己聽到了小女兒的聲音，他向一邊看過去，那體貼的小女孩並沒能如同精靈一般出現在他身邊。他眼裡頓時氤氳起淚光，朦朧了視野。他真的非常希望他親愛的維安妮能夠在身邊，哪怕是一個笑容，也能讓他緊繃的神經放鬆一些。

維安妮，我的維安妮，你到底在哪裡？

突然，書房的門被撞開，維斯特洛衝進來，一臉不敢相信地看著父親：“您怎麼能讓希爾達去聯姻！她才十二歲！她才十二歲啊！”

豪恩閉上眼，他最近總是感到疲憊，剛剛希爾達的沉默讓他稍微舒緩了一些，此時兒子的質問又讓他成倍疲勞：“我還不需要向你解釋，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