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境況下,杜青山再也顧及不得身在何處,兩眼一翻就直挺挺地倒下了。
“杜青山!”這時,楚雲生從天而降大叫了一聲他的名字,嚇得杜青山打了個激靈,猛地清醒過來。
見四周的鬼影散去,杜青山頗為激動道:“還是你看起來順眼一點,剛剛那些鬼實在是駭人至極。”
楚雲生:“喜歡嗎?”
杜青山將頭搖得飛快:“當然不...”他突然察覺到了不對勁,“什麼叫,喜歡嗎?”
楚雲生笑眯眯道:“這是我特意給你準備的,喜歡嗎?”
“你準備的?”杜青山語氣不善地反問。
“是呀。”
“看來你還是想再死一次。”
“我可不想再死了,隻是我覺得有必要讓你知道,擅動他人亡骨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杜青山輕蔑一笑:“難道用這些鬼影嚇我就是你最大的能耐?”
“隨你怎麼說。”楚雲生學他的表情,“能耐大不大又有什麼要緊,隻要能把你嚇得小臉煞白就是好能耐。”
杜青山冷哼一聲,嘴硬道:“區區鬼影,你以為我會怕?”
“是嗎?”楚雲生也不與他多費口舌,雙手一揮再施出方才的情形,於是剛說完豪言壯語的杜青山立刻又被那些醜陋不堪的鬼影包圍了。
硬著頭皮掙紮了半刻,實在難以忍受的杜青山隻得妥協道:“好,我不動你其它的骨頭。”
鬼影旋即消失,楚雲生悠哉地飄到他麵前:“你若是反悔,我一定會故技重施,叫你餘生都在這種噩夢裡度過。”
杜青山皺了皺眉,“可你都已經是鬼了,留著前世的骨頭還有何用處?”
“當然是用來建墳。”楚雲生撇撇嘴,落寞道:“我都做了幾千年的孤魂野鬼,現在好不容易重回人間,自然要為前世的自己找個安身之處了。”
杜青山意外地看他一眼,又淡然道:“建好又如何,你離世多年早就沒有了親人,屆時還會有誰為你祭掃?”
“我當然知道這些!”楚雲生被說得有些傷心,沒好氣道:“是否有人祭掃對我來說不重要,我隻希望自己的墳可以和爹爹娘親的緊挨著。如此,也算是一場家人團聚了。”
杜青山默了默,“你竟然還記得他們葬在哪裡?”
楚雲生一聽,立馬挺起胸膛自豪道:“那當然,哪怕再過一萬年我都記得!”
杜青山低聲道:“可我卻從來都不知道。”
“知道什麼?”楚雲生沒聽清。
“沒什麼。”杜青山扯出一個苦澀的笑容,強掩難過道:“但你與這人世陰陽相隔,如何能為自己建墳。”
這話猶如當頭棒喝,叫楚雲生犯難了起來:“有道理,我可得好好琢磨琢磨怎麼個建墳法。”
杜青山思忖片刻,心中已一計,便道:“我可以為你建墳。”
楚雲生驚訝又謹慎,“那前提呢,是不是想要我做什麼?”
“你的命都在我手裡,我又何必兜這麼大一圈來使喚你。”杜青山淡淡一笑,圓潤的眼瞳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晶亮:“我幫你,真的隻是出於好心而已。”
楚雲生神色不變:“要不你還是讓我做點什麼吧?”
“...”杜青山無奈搖頭:“既如此,那你便答應我一件事吧,算作對我這次好心的回報。”
楚雲生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這才放心道:“說吧,能辦到的我一定辦。”
杜青山認真道:“我幫過你,所以在未來的某一天,我希望你也可以義無反顧地成全我一次。僅一次,便好。”
“應該不會是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吧?”
“是理所應當的事。”
楚雲生鬆了口氣:“成交!”
稍作休憩後,杜青山感覺身上的汗已經乾得差不多,便一手撐地站了起來。目光掃過前方時,他看見了遠處重又出現的骨頭堆,煩惱地嘖了一聲:“楚雲生,你不是想支配我的身體麼,現在就是個大好的機會。”
楚雲生順著視線看去,心中了然,於是婉拒道:“我不會做趁人之危的事情。”
杜青山吐出一口悶氣,無可奈何地走向前,將堆成小山的骨頭一件一件放回土坑,再鋪上兩邊的泥土,最後又用劍仔細拍實了略有起伏的土麵。
做完這一切,天色已近夜半子時,渾身又汗涔涔起來的杜青山幾乎累得說不出話。用殘餘的力氣催動禦劍術後,他直接整個人趴在寬大的劍身上,一路睡回了馭鬼宗。
或許實在是累得厲害,從劍上滾落到地上時杜青山都沒醒,而是就那麼和衣睡在屋門口。直到第二日天亮,強烈的日光刺得他眼皮直發顫,這才慢慢轉醒過來。
一睜眼,杜青山就被臟兮兮的自己嚇了一跳,本欲沐浴更衣後再去找葉行舟,但又想存心慪他一慪,便忍著難受先往他的書房去了。
站在緊閉的書房門前,杜青山懶懶敲門:“葉行舟你在不在。”
半晌,葉行舟才道:“何事?”
“自然是要事。”杜青山徑直推門而入,同時解下腰間的布袋扔向書案:“骨頭帶回來了,教我煉骨劍。”
葉行舟正伏案書寫,即便提前察覺到了杜青山會有此舉,還是任由紙上的字跡旁逸出顫巍巍的一筆。“你動作倒快。”他抓起廢紙握成一團,然後抬頭看向了杜青山。
“你,怎麼臟成這樣?”肉眼可見地,葉行舟麵色一僵。
目的得逞,杜青山心滿意足地一點頭:“臟嗎,還好吧?”
葉行舟微微凝眉:“難怪你今日這般大膽,原是看準了我惡臟。”
“沒有的事。”杜青山臉不紅心不跳地否認,“行了,快教我煉骨劍,煉完我要回去睡覺。”
葉行舟不願多看他那副模樣,側過頭道:“它所有的骨頭都在這兒了嗎?”
杜青山點頭:“都在,脊梁骨也是一節不少。”
葉行舟有些詫異:“你居然找到了它完整的脊梁骨?”
“是啊,聽說上等骨劍都是用脊梁骨做的,我便找來了。”
“這話不假。若有完整的脊梁骨,那其它骨頭就是多餘的了。”
“我知道,你快些教我。”
“隨我來。”
杜青山被勒令始終與葉行舟保持著十步之距,隨即兩人一前一後禦劍飛往了馭鬼宗的守道塔。說是塔,其實也隻是一座建成塔樓式樣的三層高房。它背倚重山,麵朝幽湖,端的是一副詩情畫意的好景致。若不是烏定雲嚴令禁止馭鬼宗弟子擅入,這裡倒是杜青山理想的參悟心術之所。
率先落地的葉行舟在塔門處等杜青山,待他走近了,立即正色道:“煉製骨劍唯有這一次的機會,一旦半途分神或放棄便再也不能重來,你可要想好了。”
杜青山:“這個過程複雜嗎?”
葉行舟搖頭。
“那就開始吧,早煉完早睡覺。”
葉行舟輕輕頷首,指尖聚風彈向幽暗的塔內,等地上所有燭火都搖曳起來時,他抬腳走了進去。
杜青山緊隨其後,誰料他甫一邁進全部身子,那兩扇大理石雕花的大門便自動合上了。正想回頭看看,葉行舟已同他解釋道:“這意味著煉製開始,等到煉製中止或成功的時候,它又會自動打開了。”
杜青山無聲點頭,默默定在原地等葉行舟吩咐。
葉行舟走到正中的位置,在手心幻化出他的骨劍,接著緊握劍柄狠狠紮向了腳邊的位置。伴著尖銳的撞擊聲,那原本空蕩蕩的地上逐漸現出了一方泛著虛無白光的法陣。
少頃,白光淡去,震耳的轟鳴聲自地底傳來,一點一點撕開了結實的地麵。杜青山抻脖瞧著,卻見那透明的法陣竟在一瞬之間變成了厚實的白布,輕輕覆蓋在不斷隆起的什麼上。
光是根據那白布被頂起的形狀,他尚且無法分辨出那到底是什麼,可巨大的體型卻是一目了然。
等到轟鳴聲和地縫的撕裂停止,葉行舟向它走近幾步,翻轉骨劍直對著白布拋刺了過去。隻聽“咻”的一聲,白布被劍刃從中間劃過,分成兩半垂落在地。隨即,一雙指尖相貼的乾枯手骨赫然出現在了杜青山麵前。
雖是自地下升起,那對手骨卻是靈巧地懸在地麵上方,隻在本該是手腕的地方湧出血色的霧氣,正源源不斷地往地上的裂縫中滲漏。
葉行舟蹬地一躍而起,輕飄飄地落在其中一隻半握手骨的掌心,俯視著杜青山道:“上來。”
杜青山也躍起,然後落在了另一隻手骨上。近看之下,他隻覺腳底的掌心一如鴨子的腳蹼:分散的碎骨由數道粗細不一的脈絡狀物牽連在一起,兩端緊密相接的位置向外散出扭曲的細線,像極了剛出生不久正在遊動的小蛇。
正看得興起,葉行舟卻出聲打斷了他的凝神:“骨頭。”
杜青山恍惚抬頭,呆了呆才從腰間布袋裡摸出脊梁骨,對準葉行舟的方向扔了過去。
葉行舟又道:“盤腿坐下,定氣凝神,一會兒照我說得做。切記,莫要分心。”
“知道。”杜青山依言坐下,緩緩閉上了雙眼,兀自調勻體內的氣息。
葉行舟估摸著時間,忽然將手中的骨頭往上空一扔,接著並指在虛空中畫出一道符文送去,趕在骨頭落下前穩穩托住了它。“伸出右手。”他道。
杜青山還是照做,片刻後他的手心便強烈刺痛了起來,像是被利刃狠狠劃上了一刀。他蹙眉隱忍,不敢擅自睜眼。
直到葉行舟的聲音再次響起:“走上去。”杜青山這才緩緩睜開雙眼,一座血淋淋的階梯便陡然映入他的眼簾。階梯頂端,正是那根脊梁骨,此時它正發出耀眼的銀光。
杜青山小心踏上階梯,儘量忽視掉腳底和並未乾透的血跡之間藕斷絲連的感覺,一步一步走到了頂端。站定後,他看向葉行舟,問道:“然後要怎麼做?”
葉行舟道:“握住它,無論你一會看見或聽見什麼,都不要放開。”
杜青山伸出滿是鮮血的右手,“好。”
手心與枯骨緊貼在一處,如山脊般凸出的骨節硌著柔軟又濕潤的皮肉。杜青山一邊疼得直抽氣,一邊驚訝地盯著骨頭上愈加明亮的光芒。四方隨即被照徹,他下意識地眯眼,漸漸看不清任何事物。
直等到亮光柔和起來,杜青山才謹慎地放下左手,結果一低頭就看見了渾身赤條條的楚雲生。他跪在地上,仰麵睜著一雙沒有眼瞳的空洞眼眶,血水和眼底的斷筋一起向下流動,直奔乾裂開來的嘴唇;臉頰兩側有被烈火灼燒的痕跡,焦肉外翻;胸前更是依次遍布或深或淺的刀口,乍一看就像是排列整齊的魚鱗。
杜青山翕動了幾下嘴唇,小聲叫道:“楚雲生?”
楚雲生卻好似聽不見,一動不動地定在那裡。
杜青山想蹲下身將楚雲生扶起,可剛彎下腰,他便扭動著身體厲聲尖叫起來:“放開,放開它!”
杜青山不解:“什麼放開?”
楚雲生扭動地幅度減小了些許,“骨頭,我的骨頭,疼...”
“骨頭?”杜青山重複著,猛地想起了葉行舟方才的叮囑。他慌忙看向自己的右手,卻發現那灰色的枯骨不知何時已經恢複成了雪白的顏色,而且隻有其中的一小節暴露在空氣中,剩下的則被楚雲生的頭發遮掩住了。
杜青山探身向前看去,頓時驚愣在原地。
隻見楚雲生瘦弱的後背上同樣傷痕累累,尤其是正中自後脖延伸至腰部的位置,正豁然敞著一條半指深的傷口。湊近了看,白森森的脊梁骨躺在血肉裡,就像一朵朵綻放在血河裡的潔白睡蓮,生動又妖冶。
杜青山迅速撇過頭。明明沒有嗅到任何味道,但他還是感覺鼻腔裡滿是濃重的血腥味。
這時,葉行舟淡漠的聲音自很遠的地方傳來,砸進杜青山的耳朵:“這隻是幻境,一切都是假的,速速動手。”
“葉行舟。”杜青山顫抖著雙唇,“你是要我生生將他的骨頭拔出來?”
葉行舟道:“他隻是動搖你的假象,根本不會疼。”
杜青山遲疑道:“但剛剛他說自己疼,他...”
“杜青山!”葉行舟的聲音嚴厲起來,“你給我清醒過來,想想你還有什麼事沒有做,想想你的父親。倘若拔不出這把骨劍,你便什麼也做不了,隻能帶著滿腔遺憾淪為惡鬼!”
“父親...”想起杜承師的模樣,杜青山頓時清醒了幾分,看向楚雲生的目光也蒙上了淡淡一層霜雪。即便還是有些不忍,但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寂靜許久,下定決心的杜青山終於再次握緊了手心,輕聲說了句對不起後,他狠狠向外扯起了楚雲生的脊梁骨。隻是這並不容易,畢竟骨肉是緊密生長在一起的。
杜青山每往外扯出一節,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肉塊被強行剝落下來後,鮮血再一股腦湧出的陌生滋味。那是一種既溫暖又柔軟的包裹,使得之後的舉動都充斥著雨滴墜入泥沼般的怪聲。
到最後,楚雲生的叫聲已見嘶啞,也漸漸沒有了力氣扭動,腳邊彙聚的鮮血就像一小汪湖泊。
杜青山儘量不去看他,隻一鼓作氣將脊梁骨徹底拔了出來。
瞬間,奄奄一息的楚雲生消失不見,杜青山又回到了剛才的階梯之上。但現在他的手心裡緊握的已經不是骨頭,而是一柄切實的長劍了:劍身閃著淡淡的銀光,隱隱可以看出骨節的紋路;劍刃細若遊絲,揮動時則會在空中劃過一道鮮豔的血線;劍柄倒沒什麼特彆,除了正中鑲著一隻半閉的血瞳。
葉行舟仰頭看了一會兒,意味不明道:“還真是把好劍。”
“你都說好。”杜青山來回翻看著,“看來真是把上等的骨劍。”
葉行舟道:“是,有了它,你便可以不懼鬼卒反噬。”
杜青山點點頭,跳下階梯道:“那現在可以走了麼,我實在困得厲害。”
葉行舟沒說話,徑直斂袍躍下乾枯的手骨。走到門口時,他冷冷回頭道:“杜青山,其實剛才發生的一切並不都是幻境。”
杜青山愣住:“什麼叫不都是,你不是說那是假象嗎?”
葉行舟嗤笑一聲,推門離去了。
杜青山急忙追趕上去,“葉行舟,你把話說清楚再走!”不曾想,他剛拉開門,一棒紮實的伏擊便從天而降擊中了他的腦門。
杜青山隻覺一陣天旋地轉,甚至來不及看清來人的麵目便倒地不起。隻是在最後的意識裡,他好似聽見了一道熟悉的調笑聲:“這樣的孽種,也配成為馭鬼師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