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為是千年老鬼,亡骨才能留存至今啊。”回答他的卻不是葉行舟,而是一道冷冰冰的尖細聲音,聽起來有點像宮裡的太監。
杜青山愣了愣,轉頭往身後望去,卻沒有發現任何人。正奇怪著,隻聽那太監似的聲音又道:“上麵。”
杜青山又抬起下頜看向房梁,就在那原本光潔的頂壁上,竟赫然出現了一張嵌著烏唇和血瞳的慘白的臉。他甚至沒有認出那是楚雲生最初的模樣,便驚叫一聲:“啊!鬼...”隨即頭一歪暈了過去。
掛在房梁上的楚雲生定睛瞧了瞧杜青山,確認後者是真的暈了後,頓時恍然大悟道:“原來他上一次被嚇暈也是真的。”他喜滋滋地樂了兩聲,一個翻身躍下房梁,化作一團煙霧鑽進了杜青山的長睫下。
可甫一踏入杜青山的夢境,楚雲生的脖子便被一隻有力的胳膊自背後死死鎖住了,憑他如何掙紮都不得解脫,不禁惱道:“杜青山!你彆太拿自己當回事,我方才可都聽見了!”
“你聽見什麼了?”杜青山要比楚雲生高出半個頭,說話時噴灑而出的呼吸便輕輕吹起了他額角的碎發,帶起了臉側一陣陣癢意。
楚雲生難受地彆過臉,憤憤道:“你我同體,生死與共。我若是死了,你也彆想活。”
“所以呢?”杜青山悶悶地笑了兩聲,“你不是已經死了麼?”
“鬼也可以再死一次!”楚雲生再次掙紮起來,不斷用兩隻枯骨去戳杜青山的胳膊,“放開我,不然我立刻與你共赴黃泉。”
杜青山卻紋絲不動,語氣認真道:“可以,反正我也不想活了。”說完他猛地抽回手,任楚雲生一個踉蹌撲倒在地,然後彎腰拔出他體內的銀劍橫在脖側。
楚雲生愣在地上,“杜青山,你真打算自我了結?”
“嗯,兩個人一起死總比一個人死好。”杜青山點點頭,眼裡滿是真誠,“一會兒見。”說著,握劍的手輕輕轉向了那清晰的血脈。
“不可!”楚雲生大吼一聲,瞬間縮成一個霧騰騰的鬼影衝向杜青山,好歹趕在他動手之前握住了劍身。
一股濃重的血腥味迅速蔓延在空氣中,細弱遊絲的黑氣如小溪般不斷從楚雲生的手心滲出。他恍若未覺,隻是用深不見底的血瞳直勾勾盯著杜青山:“你在報複我?”
杜青山避而不答,垂眸瞥一眼楚雲生的枯骨,“連皮肉都沒有,何來血腥氣?”
楚雲生往臉上一甩文袖,露出自己的模樣來:“這不是皮肉是什麼?”原是枯骨的雙手也立刻變得豐潤飽滿,與劍刃想貼的手心轉而滴下濃稠到發黑的鮮血。
杜青山動了動鼻翼,“好好的人皮不用,非要成天頂著那張鬼臉鬼身,需不需要我幫你割了身上多餘的皮肉?”
楚雲生皮笑肉不笑:“怕鬼直說。”
“鬼臉太醜,我當然怕。”杜青山輕聲說了一句,忽然將劍從楚雲生手中抽出,抬腿朝著他的胸口就是一腳。
楚雲生吃痛,猛地一連向後撤了好幾步才勉強穩住身形。站穩後,他怒目瞪向杜青山:“杜青山!你彆仗著自己是馭鬼師,就可以為...”
誰知威脅的話才說一半,楚雲生便立刻噤聲縮成一團衝向杜青山,再次握住了那即將擦過脖側的劍身。迎上杜青山倔強的目光,他方才的怒氣被迫轉成了無奈的一聲歎息:“有事好商量,何必動不動就要以死相逼?”
“有事真的好商量?”杜青山迅速反問道。
楚雲生略遲疑起來:“你想做什麼?”
杜青山鬆開銀劍,雙手抱胸:“你先說,是不是真的好商量。”
“...是,隻要你彆再動不動以死相逼。”
“我要你的亡骨。”
“不行。”
“那,共赴黃泉。”
楚雲生默默握緊了拳頭:“我的屍身被扔在了亂葬崗,你若找得到便拿去。”
“亂葬崗?”杜青山緊鎖眉頭,“千年來朝代更迭不止,亂葬崗更是無數,我能上哪處去找你?”
楚雲生:“清蓮峰背陰的山腳下,往西去三十步的地方有一個大坑,我就被丟在那裡。”
杜青山想了想:“你應該能認出自己的亡骨吧?”
楚雲生衝他揚起下巴,“不止我,你也能一眼認出來。”
“那就行。”杜青山舒出一口長氣,“今日有些疲累,還是明早再啟程吧。”
楚雲生卻肅聲道:“必須今日去。”
杜青山不滿道:“挖亂葬崗這事本就詭異,為何還要趕在這一時?”
楚雲生聳聳肩,“隨你,反正錯過了時機也是你淪為惡鬼,我又何必一味乾著急。”
“我怎麼不知道拾骨也要挑時機?”
“千年之久,鬼身亦有破損,更何況是被草草埋葬的人骨?”
杜青山明白楚雲生的言外之意,也知道結下生死契的馭鬼師若沒有骨劍,便一定難逃被鬼卒反噬的下場。他不怕淪為惡鬼,可現在還不是合適的時候。
糾結許久,杜青山還是妥協道:“一會兒你看仔細些,儘量不要耽擱太久。”
“你放心。”楚雲生應道,然後低頭將竊笑藏進破損不堪的衣領。
一覺醒來,正是戌時。
杜青山睡得不知時辰,眼一睜就忙不迭從榻上爬起,將衣服胡亂往身上一套便齜牙咧嘴地跑向了屋外。可一開門,天色已然是黑沉沉的了,隻遠處亮著幾顆星點和一彎朧月。
杜青山刹住腳,心裡打起退堂鼓:“月黑風高,隻怕是難辨方位,要不還是...”
“再不去,我的骨頭就該化了。”楚雲生幽幽從杜青山背後冒出來,輕煙般圍著他轉了一圈。
“...”杜青山緘默一瞬,“還是今晚去吧。”
楚雲生抑住上揚的嘴角,“彆忘了帶上挖坑的家夥。”
杜青山抬腳往兵器庫走,沒好氣道:“用不著你提醒!”
戌時過半。
清蓮峰山腳下,杜青山杵著一把及腰的寬劍,看向右手邊的無儘荒野:“走三十步?”
一旁的楚雲生點點頭:“不錯,正常步子就行。
杜青山扛起劍,數著步子邁過去,在第三十步的時候堪堪停住:“位置差不多?”
楚雲生:“就是這裡。”
杜青山看了看兩側的黑洞洞,咬牙道:“你站遠些,彆礙著我。”等楚雲生依言躲開幾步,他便握緊寬劍悶頭挖了起來。
塵土霎時飛揚,杜青山迅速挑起土塊後甩向一旁,再轉身去挑下一塊。幾十下後,他漸覺疲累,額上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可腳下不斷深入的土坑裡,還是沒有露出一塊亡骨。
杜青山倚著劍,喘道:“還沒有,你不會記錯了位置吧?”
楚雲生堅定道:“還差幾下。”
杜青山睨他一眼,又繼續躬身挖了起來。
好在楚雲生說得不錯,這次沒挖幾下,杜青山就感覺到劍尖抵到了什麼堅硬的東西。他放下劍,轉而用手輕輕撥開有些潮濕的陳土,一堆零散的灰骨露了出來。“這就是你的亡骨?”他抬頭問。
楚雲生擠出一個尷尬的笑容:“這不是我的,我的在最底下。”
杜青山沉默片刻:“楚雲生,你再好好想想,如果我挖到底也沒見到你的亡骨,你應該知道我們倆是什麼下場。”
楚雲生抖了抖眼角,“那是自然。”
“好。”杜青山笑吟吟地答應一聲,然後強忍著懼意開始了他艱難的尋骨大事。
一個時辰過去,在挖出了三十五具完整的亡骨和一座半人高的骨頭堆後,杜青山終於看見了土層下淡淡的銀光。此時的他因汗水和塵土沾身而變得灰頭土臉,幾乎站立不穩,“楚雲生,這發光的總歸是你的亡骨了吧。”
楚雲生悠閒地飄近了,“是,你終於挖到我了。”
杜雲生轉頭,發現兩人之間的對比過於鮮明,沒由來地一惱,正欲提劍砍他兩下。可那破空一劍卻輕飄飄地穿過了楚雲生的身體,像是路過了一陣雲煙。
杜青山又來回劃了兩下,還是沒砍中他的身體,疑道:“怎麼砍不中了。”
“我可是鬼,活人的東西如何能觸碰到我?”楚雲生得意一笑,隨即挑釁似的坐上了杜青山的肩頭。
杜青山隻覺一陣微風經過,果真沒察覺到任何分量,便道:“那先欠著,等我做夢的時候再多砍兩下。”
楚雲生敢怒不敢言,“你先把我挖出來再說吧。”
杜青山這才稍覺暢快,轉身一鼓作氣將那堆散著銀光的亡骨挖出。輕拍去表麵的灰塵,他拿起腰側的布袋將其裝下,隨即手腳並用爬出了土坑。
剛坐定,楚雲生便一臉諂媚地飄了過來:“你知道,製作骨劍其實隻需要一根骨頭嗎?”
杜青山興致不錯地接話:“是嗎,但一根恐怕不夠吧。”
“怎麼不夠!”楚雲生直覺請求有望,便愈發熱切道:“製作上好的骨劍隻需一根完整的脊梁骨,融入其它骨頭不僅會破壞劍身的成色,更會遏製劍氣的積蓄從而漸弱骨劍的威力。”
杜青山認真地點了點頭,“所以呢?”
“所以你很幸運!”楚雲生高興地一拍掌,指著杜青山腰間的布袋道:“因為我的脊梁骨恰好是完整的一根,不信的話你可以打開來看看!”
杜青山順著他的手指低頭看一眼,複又仰望起蒼穹道:“那辛苦你,以及你的脊梁骨。”
楚雲生撓了撓鬢角,笑得靦腆:“不辛苦,是我應該謝謝你才是。”
杜青山側過頭,“謝我什麼?”
楚雲生喜滋滋地衝他露出兩排牙齒:“謝謝你放過了我其它的骨頭呀。”
杜青山也笑:“你是不是誤會了,我並不記得自己說過隻會用你的脊梁骨。”他掂了掂裝骨頭的布袋,“其它骨頭雖然無益於骨劍,但也可以用來生火嘛。”
“生火!”楚雲生的笑臉瞬間垮了下來,“生火不用柴火用我的骨頭?”
杜青山:“是啊,聽說用這樣的火便能製出世間最為淩厲的骨劍。”
楚雲生皺起臉:“照你這麼說,等骨劍製好那我豈不是屍骨無存了?”
杜青山震驚地咦了一聲:“好像是呢。”頓了頓,又柔聲道:“屍骨存不存沒什麼要緊的,反正你也用不上,還不如讓它為你的主人貢獻出最後的力量。”
“什麼叫用不上?”楚雲生被杜青山話裡的無謂激怒,一下跳到他的臉前威脅道:“這是我的骨頭,有沒有用自然由我說了算。杜青山,我勸你最好不要動它,否則準有你好受的。”
杜青山卻挑眉:“你既這麼說,那我勢必要用儘這些骨頭了。”
“你!”楚雲生被氣得渾身發抖,平靜的血瞳也不斷向外滲著細長的黑氣。他瞪了一會兒杜青山,忽然欣慰一笑,轉身飄向了早先挖出來的骨頭堆。
坐在骨頭堆頂,楚雲生雙手抱胸不無得意道:“杜青山,你執意要這麼做嗎?”
杜青山不明所以地頷首:“嗯,一定要這麼做。”
意料到這個回答的楚雲生如釋重負地笑笑:“你很執著。”說著,他腳下一蹬躍至半空,手指飛快比劃出一方陣印再拍向下方的骨頭堆,眩曜的銀光乍現,幾乎驅散了半邊深沉的夜色。
杜青山的雙目被刺痛,正欲展袖遮擋,那銀光卻又立刻熄滅。他覺得古怪,便放下袖子望向骨頭堆,誰知那地方已經空無一物,就連楚雲生的鬼影也消失不見。
“楚雲生?”杜青山試探地喊了一聲,但沒有得到任何回答。
半晌後,一陣窸窸窣窣的呢喃聲回蕩在四周。
杜青山頓時心中一凜,握緊劍柄起身。借著朦朧的月光,他看見了一群形狀怪異的黑影,正手腳並用從四麵八方向自己爬來。
乍一看像是野獸,可等那幾十個黑影近了,杜青山才發現那些都是駭人的鬼影。而更令他崩潰的是,它們並不似楚雲生那般完整如常人,而是一個個東拚西湊而成的怪物。有的脖子上端著三顆頭,有的屁股和腳長在腰上,更有的眼睛不在眼眶裡,而是被一根血淋淋的筋脈吊掛在胸前。
總之,它們醜得千奇百怪,卻無一例外地讓杜青山驚懼到幾近暈厥。
可就算要暈,也得等離開了這個可怕的地方之後。杜青山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接著舉起長劍作禦敵姿勢。
不過片刻,那些鬼影便一窩蜂地將他包圍了,密團團得,一眼望去少說也有二三十個。杜青山閉眼不敢看,揮起長劍就是一頓亂砍,但依舊如路過雲煙般什麼也沒觸碰到。
“我是鬼,活人的物件如何能傷到我?”慌亂間,他想起楚雲生的話,懊惱地一甩長劍就要悶頭衝出重圍。
可好巧不巧,他偏在這時鬼使神差地睜開了眼,發現那隻吊著眼珠的鬼影正掛在自己的脖子上,一張五官全部錯位的怪臉上則散發出陣陣屍臭味。
杜青山隻覺胃裡一陣翻騰,險些吐出來的瞬間,那鬼影居然又伸出一截斷舌緩緩舔舐起他的臉頰,舌麵上殘存的血液便隨著這個動作發出詭異又黏膩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