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劍在空中閃出凜冽又鮮亮的色澤,不斷逼近的鋒利劍刃上映出了杜青山從容鎮定的一張臉。
他沒有躲,甚至好整以暇地看著銀劍向自己刺來。
楚雲生有些詫異,但還是冷眼瞧著,心想將死之人又能猖狂到幾時。
可好巧不巧,眼見著那劍尖就要觸碰到杜青山的鼻翼時,卻堪堪停住,就好像上方突然出現了一隻手,及時握住了它。
楚雲生大驚,忙俯身握住劍柄向下壓去。隻是無論怎樣用力,劍身還是一動不動。半晌,他沒了力氣,認輸似的跌坐在杜青山的身旁,歎道:“奇怪,這劍怎麼不聽使喚了。”
“那是因為這劍本來就不是你的。”杜青山睨著他,抬手輕撥一下劍身,那劍竟如羽毛似的飄向一旁。
楚雲生頓時錯愕地睜大了雙眼,不可思議道:“你就那麼撥了一下,它就飄起來了!”
“神奇吧?”杜青山頗覺好笑地挑了挑眉,突然想到了什麼:“那你想不想看看,更神奇的?”
楚雲生警惕地瞥他一眼,好奇卻故作不在意道:“神不神奇的,看了再說。”
“那你看好了。”杜青山淡淡一笑,先是對懸在半空的銀劍勾了勾食指,待它飛近後又掉轉指尖指向了楚雲生。
楚雲生正認真注視著杜青山的右手,尚且來不及反應,便發覺自己的喉嚨已被銀劍的劍尖對準了。他這下動也不敢動,垂眸看著劍身道:“這是什麼意思?”
“這不是一目了然的嗎?”杜青山露出計謀得逞的壞笑,悠悠道:“意思就是,我要是不高興,你就可以再死一次。”
“杜青山!”楚雲生怒極,試圖反撲過來打他,卻又被銀劍逼了回去。無可奈何,他憤憤地咬緊了下唇:“那你想怎麼樣?”
杜青山想了想,突然向楚雲生的麵目投去嫌棄的一眼:“首先,把這副醜樣子換掉。”
楚雲生毫不猶豫:“不換。”
“好啊。”杜青山也不生氣,隻是笑著看向銀劍:“殺了他。”
“且慢!”楚雲生絕望地闔上雙眼,咬牙道:“你喜歡什麼樣的?”
杜青山滿意地點點頭:“不是說自己長得好看嗎,那就用你本來的樣子。”
楚雲生作出深吸一口氣的動作,似是不情不願。
杜青山再次看向銀劍:“殺了他。”
“這不是在變了嗎!”楚雲生急得跳腳,連忙甩開左手的文袖往臉上一掃,頃刻間便有大團黑霧湧出。
杜青山正欲歪頭躲開,那霧氣卻又迅速消散,露出一張格外俊俏的臉來。俊俏到,即使素來對男人的樣貌沒有深究興趣的杜青山,也還是沒忍住多看了幾眼。
楚雲生卻被看得有些不樂意:“怎麼,不滿意?”
“差點意思。”杜青山不大自在地移開目光,轉而盯著劍柄道:“眼睛就不能不是紅色麼,看著挺...古怪。”
“換不了!”楚雲生忍無可忍地衝著杜青山大聲喊道:“因為所有鬼的眼睛都是紅色的!”
杜青山煞有其事地哦了一聲:“那就這樣吧。”頓了頓,又道:“其次,我該怎麼從這夢境裡出去?”
“你竟然知道這裡是你的夢境?” 楚雲生意外地眨了眨眼,細長的睫毛便在他的鼻側投下小片陰翳。
杜青山失笑:“我好歹也在馭鬼宗待了十三年,這點常識還是有的。”
楚雲生挑起眉尾,不無揶揄道:“看來那些常識裡不包括怎麼從這兒出去。”
杜青山:“是啊,隻包括如何殺了自己的鬼卒,再換一個新的。”
“...”楚雲生握緊了拳頭,但還是老實道:“睡著後再醒過來就好了。”
“正好困了。”杜青山適時地打了個哈欠,然後閉上眼睛道:“你,安靜一點。”
楚雲生不滿杜青山的態度,剛準備惡從膽邊生衝他耳朵喊兩句,誰知一靠近,那銀劍就不講道理地刺了過來,嚇得他隻能坐在原地生悶氣。“這惡鬼當的,真是一點意思都沒有。”他小聲嘟囔。
這廂,傷痛有所緩解的杜青山終於在困意的驅使下陷入了沉睡,隻是依舊沒有擺脫夢境。不過這一次他倒沒有再看見楚雲生,而是難得夢見了杜承師。
他的父親,那個曾譽滿天下的馭鬼師,模樣一如記憶中的那般年輕俊美。他什麼也沒做,隻是笑著站在馭鬼宗門前的那棵槐樹下,風從很遠的地方吹來,和槐花一起落滿了他的肩頭。
如此場景,仿若離去的人又回來了般生動。
杜青山看著,鼻子驟然一酸,腳下已不受控地向杜承師邁去,“爹爹...”
“青山,來。”杜承師柔聲回應,同時對他張開了雙手。
杜青山步子越邁越快,逐漸跑了起來:“爹爹!”他一邊高聲呼喚,一邊撲向了那個光是看起來就格外溫暖的懷抱。
可就在雙臂合上的一刹那,杜青山卻沒有觸碰到任何東西。他慌亂地低頭察看,身子卻陡然一輕,墜崖的失重感自腳底上湧。
杜青山打了個冷顫,驀地睜開雙眼,然後便瞧見了神色複雜的一張臉。
葉行舟。
饒是作出這樣糾結的表情,他看起來也還是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模樣,難怪能把另外兩大門派的女弟子迷得死去活來。
杜青山使勁晃了晃昏沉的腦袋,強打起精神道:“師父。”
葉行舟點了下頭,開門見山:“青山,大家等你多時了。”
“大家?”杜青山搖頭的動作僵住,他順著葉行舟的視線向頭頂看去,心跳頓時一連漏了幾拍:“...這麼多人。”
隻見一排玄黑色的衣領上端著七八個人頭,皆橫眉怒目俯視著自己。
任是什麼膽大包天的人一睜眼瞧見這場麵,都得披上半身冷汗,更何況是會被自己的鬼卒嚇暈的杜青山。“你們,是問心門的人?”他看著那些人衣領上繡製的金海棠,顫聲問道。
站在最中間的那位鶴發老道率先開口,聲音聽起來甕聲甕氣的:“你倒認得我們,那自然也知道問心門此行的緣由了。”
杜青山緊了緊喉嚨,“我不知道。”
鶴發老道哼了一聲:“少裝傻,你把我派李長亭打得傷筋斷骨,休要妄想敷衍了事。”
“李長亭?”杜青山作出費力回想狀,語調也艱難:“你是說,我把李長亭打得傷筋斷骨?”
鶴發老道頗覺晦氣地瞪著他:“你都聽見了我的話,還問什麼?”
杜青山連連擺手,“這怎麼可能呢?他是問心門的大弟子,以我的心術,是絕不能將他重傷的。”
旁邊一個眉眼淩厲的中年人插嘴道:“你不能,但貴派不是有可以驅使惡鬼的馭鬼術嗎?”
這一句倒是給旁邊的人提了個醒,緊接著便有三、四道年輕的聲音附和起來:
“是!我好像聽見他神神叨叨地念喚鬼詞。”
“我還依稀看見他被濃霧包裹,雙瞳散出了熾熱的火光。”
“我恍惚覺得昨天的夢不是夢,而是馭鬼術造出的幻境!”
鶴發老道當即激動地拊掌:“證據在此,我看你這下還能怎麼狡辯!”
杜青山張了張嘴,無奈道:“我不打算狡辯。如若我真的在壯誌大會上擅用馭鬼術,我一定會立即認錯,可問題是,我根本不記得自己這麼做過,更彆提打傷李道友了。”
“不是你打的,還能是誰!”中年男人怒喝一聲,頜下的胡須因此微微顫抖著,“長亭的心術是我親授,所以他的實力我最清楚不過。除非是馭鬼術,否則世間根本沒有幾個人能使他筋骨俱斷,而在昨日的最後一場比試中,與長亭對峙的人就是你這個馭鬼宗弟子!”
杜青山心中了然,原來這人便是李長亭的師父,問心門宋月中。
角落裡,不知有誰冷冷接話:“究竟是什麼仇什麼怨,能讓你不惜犯戒也要催動馭鬼術,看來李長亭把你得罪得不輕啊。”
“道友何出此言?”杜青山急得滿麵通紅,“我與李道友是初次相見,何來得罪不得罪一說?”說著,他求助似的看向了葉行舟:“師父,您知道徒兒的,我絕做不出那樣的事情。”
於是在場的眾人又將目光一齊投向了合手端坐的葉行舟。片刻後,他慎重道:“我了解青山,他不是個心壞的孩子。”
聽了這話,杜青山感激萬分地衝葉行舟點了點頭,但其他問心門的人就不怎麼高興了。尤其是宋月中,簡直恨不得用眼睛裡的火星子把師徒兩人活活燒死:“葉行舟!你偏袒自己人也該有個度,畢竟這天下除了馭鬼宗,還有問心門和靈墟殿!”
此話中的威脅意味實在明晰,聽得杜青山倒抽一口涼氣,再次可憐巴巴地望向了葉行舟。
葉行舟卻抬眸對上了宋月中的怒視,語聲輕柔:“月中兄,且勿動氣,我的話還沒有說完。”
接著,他俯身為杜青山掖了掖被角,同時正色道:“青山,但是他們說得不錯,長亭的的確確是被你所傷。而你之所以會不記得,隻是因為你與鬼卒結成了生死契。”
“生死契?”杜青山喃喃道。
葉行舟頷首,“一旦結成這種特殊的鬼契,馭鬼師和鬼卒便會共用一副軀體。在催動術法時,如果鬼卒的力量較弱,那軀體的主人還是自己,可若鬼卒的力量十分強悍,那軀體便會完全由它來支配。你的鬼卒,就恰恰屬於後一種。”
杜青山的臉倏然變得煞白,語氣頗為絕望道:“師父的意思,是鬼卒支配我的軀體時,將李道友打傷的麼?”
葉行舟無聲點頭。
宋月中卻在旁冷笑了一聲:“什麼生死契,什麼附軀又失憶的,我看都是些莫須有的鬼話。葉行舟,你方才也承認了,長亭的傷就是由杜青山造成的,那我們將他帶回問心門處置也算是合情合理了吧?”
站在他身後的幾人也紛紛道:“對,帶回去給大師兄出出氣!”
杜青山皺眉聽著,默默抓緊了手邊的被角。
葉行舟將杜青山的害怕看在眼裡,輕輕拍了幾下他的手背以示寬慰,然後轉眼看向了同樣默不作聲的鶴發老道:“秦晏前輩,月中兄不知道生死契是因為初來問心門不久,但您從兩派還未分立之初便一直在,應該不會不知道生死契意味著什麼吧?”
宋月中唰地一下轉過頭,狐疑地盯著秦晏,“師祖,難道葉行舟說的生死契真的存在?”
良久,秦晏才撚著長髯緩聲道:“是,生死契是鬼契中最為可怖的一種,幾乎無解。這就意味著馭鬼師和被約束的鬼卒將會永遠共用這一副軀體,同生同死。更如行舟方才所言,當鬼卒強悍到一定程度,它將會徹底占據馭鬼師的軀體,而不僅僅是在馭鬼術的使用期間。”
宋月中皺起眉頭:“那若真的被鬼卒占據了軀體,馭鬼師會怎樣?”
秦晏閉眼搖了搖頭:“如果隻是短暫的占據,就會出現杜青山這種情況,即失去了那段時間的記憶。但如果是被徹底地占據了,馭鬼師和鬼卒的身份將會互換。”他突然睜開眼,憐憫地看向了杜青山,“那時,你就會淪為永世不得翻身的惡鬼,而鬼卒將重生為你的馭鬼師。”
滿座頓時駭然,杜青山更是失魂落魄地滾下淚來:“師父說我的鬼卒恰是極強悍的,那我豈不是,豈不是終有一天會成為惡鬼麼?”
“青山...”葉行舟緊緊握住了他攀上來的右手,澀聲道:“莫要喪氣,即便終有那一天的到來,你尚且還有月餘可活。說不定...”
杜青山失聲叫道:“月餘!”
宋月中也驚叫:“你是說他就隻有幾個月可活了?”
葉行舟眉眼沉痛地點了點頭,“烏師兄看過了,說是大概還剩三個月。”
宋月中愈發震驚:“三個月後,他就會淪為惡鬼?”
葉行舟:“青山的鬼卒是千年前被冤死的武將,血債累累又怨氣滔天,幾乎算得上是自馭鬼宗創立以來最為強悍的鬼卒了。”
宋月中:“最為強悍?”
葉行舟垂眸嗯了一聲:“依我看,哪怕是杜承師的槐鬼,也非它敵手。”
聽見這個名字,杜青山心頭一顫,立刻看向了葉行舟,但後者兀自垂眸注視著自己的雙手,若有所思。
“本來我還有幾分信。”宋月中眯了眯眼,“但你竟然說杜承師的槐鬼都不敵他的鬼卒,這就讓我不得不懷疑其中的真假了。”
秦晏也點頭道:“老夫活了這麼多年,自以為見過最厲害的鬼卒莫過於槐鬼,未曾想鬼外有鬼,也不知今日能否親眼得見。”
杜青山眼前突然浮現出楚雲生敢怒不敢言的憋屈模樣,心道:“看上去也不是很強悍啊,葉行舟莫不是在騙他們。”
正想著,葉行舟開口了,隻是他的語氣聽起來有些不滿:“你們到底是好奇他的鬼卒,還是壓根就不相信我說他危在旦夕?”
“兼而有之。”宋月中快言快語,沒等注意到秦晏的眼色就把心裡話全盤脫出:“萬一這是你們師徒在扮可憐搏同情呢,光憑你一張嘴來回說,怕是不太有說服力吧?”
秦晏阻攔無果,歎出一口氣道:“月中他也是關心則亂,行舟你多擔待。”
“秦晏前輩說笑了。”葉行舟低低笑了兩聲,“隻要青山同意,我沒有什麼好不擔待的。”
宋月中立刻低下頭,看著杜青山惡狠狠道:“小子,我問你,不,我告訴你,你不同意也得同意。”
“...我沒說不同意。”杜青山怯生生地瑟縮了一下肩膀,“但問題是,我不知道怎麼才能讓你們看到我的鬼卒。”
宋月中又抬頭望向葉行舟,急切道:“他同意了,怎麼看?”秦晏扶額,輕輕拉了下他的衣袖。
葉行舟沉吟了片刻,“以青山現在的身體狀況,馭鬼術恐難催動,那便隻剩下最後一個法子了。”
眾人齊聲道:“什麼法子?”
葉行舟避開其他人的目光,看著杜青山鄭重其事道:“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