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卒 “啊,鬼!”(1 / 1)

杜青山被來者圍困在正中,保持著舉劍欲砍的姿勢,絲毫不得動彈。無數條長著倒刺的藤蔓一齊攀上他的脖頸、手腕、腰間和腳踝,落地生根般紮進皮肉,再沿著血脈瘋長。他吃痛,厲聲尖叫一如惡鬼怒吼,月白的長袍轉眼就被赤黑的鮮血濡濕。

“杜青山,醒來。”掙紮間,一道溫潤有力的聲音傳入杜青山的耳中,竟莫名減輕了些體內的痛楚。他喘著粗氣側耳聆聽,暗自期盼那聲音能夠再度響起。

可事與願違,片刻後響起的聲音卻是陰沉至極:“神天在上,允我竊生,鬼卒為惡,暫以靈居!”

於是血脈中的撕裂感再次襲來,痛得杜青山眼前一黑,雙膝顫抖著跪倒在地。但緊接著,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忽然從背後衝來,抓起他兩邊的胳膊就將他吊至上空。

杜青山瘋狂地扭動起身軀,試圖逃離那無形的枷鎖,可這樣做隻換來了手臂上更迫緊的束縛感。而更要命的是,除了藤蔓,他的體內似乎還存在著什麼可怕的東西,正如小獸般橫衝直撞。每動一下,他都清楚地感覺到那東西在胡亂撕扯自己的血肉。

“疼...”杜青山漸漸無力叫痛,隻能發出這般低語。

那幾道白色的身影在地上默默仰視了一會,也蹬地躍起至與杜青山齊平的高度。其中一個近看後心生不忍,猶豫道:“他快要死了,隻怕是受不住承影劍。”

陰沉的聲音道:“反正都要死了,受不受得住又有什麼區彆。”

“不錯。”溫潤的聲音接話道:“若受得住,便有一線生機。”

陰沉的聲音又道:“你是他師父,這一劍就由你親自動手。”

“好。”

仍有知覺的杜青山聽見話音,緩緩將頭抬起,卻看見了幾張熟悉的麵孔。他微微一怔,艱難開口道:“弟子見過...師父...和兩位...師伯。”原來,三人正是馭鬼宗的師尊,其中被杜青山稱為師父的人是葉行舟,另外兩位則分彆是祝道安和烏定雲。

見杜青山如此,葉行舟微不可聞地皺了皺眉,輕聲責備道:“青山,為師不是告誡過你,以你的心術,暫時還不能使用馭鬼術?”

“師父...”杜青山倒抽一口涼氣,忍痛解釋道:“並非我故意為之,而是,是...”剩下的話沒能說完,因為自腰腹傳來的劇痛令他就這麼張著嘴愣住了。

杜青山難以置信地低頭看去,是一柄濃黑的長劍將他貫穿了,而那劍柄恰握在葉行舟的手上。“師父?”他忍不住顫聲反問。

葉行舟沒有說話,隻是神色淡然地衝他搖了搖頭。

不等杜青山追問,體內的小獸撞擊得愈發厲害,仿佛是受了這一劍的刺激般,更加凶猛地扯起他的五臟六腑。他渾身抖得厲害,不斷有鮮血自他嘴角流下。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杜青山覺得自己將要死去時,那小獸終於停止了猛烈撞擊,痛楚也稍稍減弱。可當他剛準備鬆下一口氣,詭異的剝離感卻在心底升騰,一瞬之間好像有什麼突然離去,並帶走了他體內的一切。

“這竟是他的鬼卒?”陷入昏沉之前,杜青山聽到祝道安驚訝地問道。

“是他的。”葉行舟低聲肯定,語氣一如既往的沉穩:“也許青山的心術,並沒有看上去的那麼差。”

烏定雲冷哼了一聲:“彆管鬼卒了,先看看這小子還活著沒。”

葉行舟點了點頭,依言上前拍了拍杜青山的臉,小聲喚道:“青山,醒醒。”

杜青山沒有反應,仍了無生氣地垂著頭。

葉行舟又喚了兩聲,見杜青山還是沒有應答,便催動心術一掌拍向了他的心口。半晌後,他果然轉醒了過來。

誰料一睜眼,看到三位師尊的杜青山竟是滿臉的茫然無措,像是完全不記得方才發生了什麼:“師父...師伯?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祝道安和烏定雲互相對視了一眼沒有說話,葉行舟默了默後問道:“青山,你不記得自己剛剛做了什麼嗎?”

“剛剛?”杜青山露出一個苦惱的表情,搖頭道:“我好像...啊...”小幅的動作卻也牽扯到了身上的傷痛,他頓時失聲驚叫了出來。

“先彆動。”葉行舟連忙製止他更多的舉動,同時旋指收回了幾乎遍布他全身的藤蔓。雖然那些藤蔓退出身體時已經被收起了倒刺,可異物在血脈裡橫行的感覺還是難受得杜青山悶哼了幾聲。葉行舟又拿出一粒丹藥喂他吃下,待他麵色有所好轉後才道:“青山,你剛剛擅自用了馭鬼術。”

杜青山猛然抬起頭道:“我使用了馭鬼術?怎麼會呢,我根本不敢...”

“你自己好好看看。”葉行舟的目光掃了一眼四周的古怪景象,再淡淡轉回到杜青山震驚的臉上,“世間萬術,也就隻有馭鬼術可以造出這般環境。”

“可...”杜青山瞪大雙眼望去,隻見遠方天際的黑雲肆意翻滾,自地縫鑽出的寒風不遺餘力地吹向地麵,為壯誌大會而來的各門派弟子身披雪粒如僵石般定坐,臉上皆是一致的驚惶神色。而在自己腳下的位置,李長亭正浴血而眠,灰敗的麵色讓他看起來和死人沒有任何區彆。

杜青山抽了抽被吊得充血的胳膊,無助地望向葉行舟:“師父,這真的是我做的?”

“在場的馭鬼宗弟子除了你便沒有彆人,不是你還能是誰?”趕在葉行舟回答前,烏定雲沉著臉道:“不僅擅自使用馭鬼術,還與鬼卒結成生死契,你可知道我們隻要晚來一步,在場的所有人都將因你而死!”

“不,不可能...”杜青山還是不敢相信地搖了搖頭,有些委屈道:“師父說過我的心術淺薄,根本不能召出鬼卒,又怎麼會真正施展馭鬼術呢?”

“休要狡辯!”烏定雲喝了一聲,還要說什麼時卻被祝道安攔住了,隻好憤憤地衝杜青山甩了一袖子。

祝道安歎出口氣,伸手指了指杜青山的身後,“青山,那就是你的鬼卒。”

聞言,杜青山翕動了幾下沒有血色的嘴唇,緩緩轉過頭去。一雙巨大的皂靴率先映入他的眼簾,然後順著靴筒一路往上看去:滿是血汙的金屬盔甲黯淡無光,玄金雕虎的束帶緊縛腰間,金線滾邊的文武袖迎風翻飛,破舊不堪的披風隻搭上了一邊肩膀,慘白且布滿黑色血絲的麵龐,以及一雙似乎正在燃燒的血瞳。

“啊,鬼!”

目光觸及於此,杜青山根本來不及細看身後鬼卒的長相,尖叫一聲後便立時暈了過去。

烏定雲和祝道安被他嚇了一跳,語出意外:“他這是暈過去了?”

“好像是。”葉行舟歪頭看了兩眼,雙手一攤:“我忘了,這孩子從小就怕鬼。”

祝道安默默補充道:“而且,還是這麼大的鬼。”

三人麵前,那隻身形巨大的鬼卒正僵硬地低下頭顱,默默凝望著被嚇暈的杜青山。片刻後,它像是有所感應般猛地挺直身子,哀歎出一陣寒風後便化作煙霧消散了。

與此同時,天地間的可怖景象也隨之消失。眾人從滿身霜雪中複蘇,夏日餘暉也重新灑遍人間,而方才的種種跡象就仿佛一場詭秘夢境。

唯有滿身是血的杜青山和李長亭知道這並非虛幻。

葉行舟低頭看向逐漸嘈雜的地麵,伸手將杜青山攬到懷中,對烏定雲道:“烏師兄,未免引起與問心門的衝突,我先帶青山回去養傷,這裡就麻煩你和祝師弟了。”

兩人無聲點頭,默認了葉行舟的預判。

“大師兄!”禦劍離去前,葉行舟聽見地上有人喊叫起來,更是不敢再多作耽擱,帶著杜青山一路徑回了馭鬼宗。

*

杜青山渾身痛得厲害。

明明額頭發燙得直想讓人昏睡過去,可是細密的刺痛卻攪得他愈發清醒。索性睜開了雙眼,可視線所及之處也是無邊的濃黑,連一絲光亮也沒有。

他直覺不對勁,畢竟天色再晚也不會黑成這樣。

“這是哪兒,有人在嗎?”他開口詢問,又被自己乾澀沙啞的聲音驚到,額角的筋突突地跳了起來。

沒有人回答,隻有一陣透著涼意的微風自遠處吹來,繞著他的身體上下繞了幾圈。灼熱因此漸息,他覺得奇妙,試圖伸出手感受那風,但就在指尖探出去的刹那,好像摸到了冰涼的牆麵。

杜青山頓時愣住,因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此時正平躺在某處,是絕不可能和一麵牆相對著的。

那會是什麼?

思索著,他鼓起勇氣撫摸起了對麵。

這一摸,杜青山才發現那牆麵並不平坦,而是由無數鱗片一樣的東西聚集而成,冰涼結實,更像是一件盔甲。為了證實自己的想法,他打算繼續往兩邊摸去,誰知一道清朗的聲音竟趕在他動作之前響了起來:“杜青山,你對男人的身體也有興趣嗎?”

不論是響起的時機還是話的內容,都把毫無防備的杜青山嚇得夠嗆。

杜青山迅速撤回手,兀自定了一會兒才猶猶豫豫朝聲音傳出的方向望去,問道:“你是何人?”

清朗的聲音道:“你的救命恩公。”

“救命...”杜青山皺起英氣的劍眉,“你何時救過我?”

“剛剛。”

“胡言亂語,剛剛我隻是動也不動地躺在這裡,哪需要什麼人來救?”

“但你疼,疼得死去活來。”

“所以呢,這和救我性命有什麼關係?”

清朗的聲音裡泄出一陣低笑:“我若沒有吹出那陣冷風,隻怕你現下已經活活疼死了。”

“你吹的?”杜青山雖然驚訝,但還是不大信:“人怎麼可能用嘴吹出風來。”

清朗的聲音沉默了片刻,忽然靠近杜青山的耳邊道:“可我也沒說自己是人啊。”

話語雖然是貼著耳根落下的,可杜青山卻沒有感受到呼吸的噴灑。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對麵的那位好像真的不是人:“那你究竟是什麼?”

“我是...你的主人。”

“我不記得自己有過主人。另外,我的意思是,你不是人的話,是什麼?”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記住我是你的主人。”

“好啊。”杜青山沒有繼續追問下去,反倒是一口答應了下來,“那主人,可否讓我看看你的模樣?”

這一聲“主人”似乎取悅了對方:“當然可以。”話音剛落,杜青山便覺眼前的黑暗倏然淡去,不知從何處鑽進來的白光點亮了周遭的一切。

隨即一個將軍打扮的頎長身影飄來了杜青山麵前,正與他暈倒前看見的那個巨大鬼卒一模一樣:“看見了吧,我就是...”

但不等它說完,杜青山便猛地伸出手一把掐住了它,接著狠狠發力將它壓到身下,冷笑道:“區區鬼卒,也妄想做主人,找死!”同時手下越箍越緊,勒得它翻著白眼吊出了長舌。

“哎...饒...饒命...”鬼卒沒想到自己做了鬼也還是有瀕死的這一天,隻好猛拍杜青山的胳膊求饒,姿態格外狼狽。

見狀,杜青山稍稍放開些力氣,居高臨下地看著它:“名字。”

鬼卒收回搭在嘴邊的舌頭,轉了轉血淋淋的眼瞳道:“楚雲生。”

杜青山思忖了幾瞬,遞出一隻手到鬼卒的麵前:“會寫字的話,在這上麵寫一遍。”鬼卒又依言照做,捏出已成枯骨的食指在他的手心劃下了自己的名字。

這時,杜青山才徹底放開對楚雲生的挾製,翻身一滾平躺回去。喘了會兒粗氣,他又問道:“這副樣子就是你的真麵目嗎?”

楚雲生晃了晃頭:“當然不是,我自己的樣子可比這好看多了。”

杜青山鬆了口氣:“那以後就彆弄成這個樣子,換回你本來的模樣跟著我。”

楚雲生沒有回應。

杜青山覺得奇怪,正準備看過去,眼前卻驀然閃過一道黑影。等他再定睛細看時,卻發現楚雲生正一手提劍對準自己的臉,一腳則踩在自己的胸口上。

迎上杜青山的視線,它扯動烏黑的嘴唇不屑道:“但前提是,你還有以後。”

然後緩緩鬆開了手中的劍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