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氣爽,等霽明與林盛到護城河時,河岸上已經圍了幾層人,熙熙攘攘的,倒真像少將軍說的那樣,儘是些年輕女子,倒也有男子,與女子挽著手臂,一同賞這春日盛景,霽明與林盛所在的觀景台是官府專供官眷賞景修建的,視野開闊,人少清淨,確實是賞景的好地方。
但河岸熱鬨非常,親眷一起嘻嘻笑笑,歡快的笑聲也不比開闊的景致差,霽明循著嬉笑聲一層層望過去,果然在一堆笑聲裡看到了昨日的那位姑娘。她今日穿的一身大紅色的衣袍,正和身邊的同伴玩做一團,笑容奪目耀眼,好看極了。他看著那般爽朗的笑容,心情也不由的好起來,抬眼望向彆處。
春水潺潺,河兩岸的桃花開的極盛,風一吹就洋洋灑灑的飄落下來,點點飛紅雨。
京城看春有采水的習慣,討個一年開始的好彩頭,是尋常人家最易得的吉利,所以有不少人沿著浮橋用瓷瓶盛水,不采滿也不采少,要剛剛好晃蕩瓶身水也不濺出來,寓意著未來一年的風波都能平穩渡過。
有人采水,也有不少人專尋那順著上遊而下的竹簽。
河的上遊是建在山上的明孝寺,每年到這天,山上的僧人都會用特質的墨抄了經文在竹簽上,再將它放進河中,送到下遊,供有緣人拾取。
明孝寺是京城香火最盛的寺,大家也都樂意討這個吉利。浮在水麵上的竹簽並不好尋,水流時快時慢,竹簽太輕,隨水勢起起伏伏更難被發現,每年也隻有少數幾個人能碰巧拾到,大家都相信那是佛祖都庇佑的運氣,未來一年更會順順利利。
河堤修的沿河太遠,所以為著這天采水的風俗,官府為這天臨時修建了往河水延伸的浮橋,供百姓采水,隻是浮橋修的快,結構也簡單,並不穩當。
霽明一邊賞景,一邊隱隱為那浮橋感到不安,林盛覺得采水有趣,拉著霽明就想往浮橋上去,忽的聽道一聲呼喊,霽明下意識往宋雲所在的方向看去,到她安然無恙,才注意到河中有一對落水的母女,當即跳入河中救人。
離河岸近的如雲也很快發現了這件事,她未看到已有人入河救人,當即把寬大的外衫脫掉,想也沒想就撥開人群往河中跳去,她自幼習水,救人自然義不容辭。
隻是她奮力往那落水母女遊去,卻遊了好一會都不在水中見到她們的身影,從水中抬頭一看,才發現那對落水的母女已被一男子救起,岸邊已經熙熙攘攘的圍了一圈人。
她上岸湊近一看,救人的男子居然又是昨天搶她風頭的小子,怎麼好事總是輪不到她來做呢,但看到那對母女已平安無事,她對那小子的怨氣少了一半,捫心自問單靠她自己並沒有把握一次將兩人都救起。
人人都說落湯雞,怎麼這個人落水還是一幅俊朗模樣,她在一旁暗暗打量著霽明,霽明也早發現了她,撥開人群繞到她跟前,欣喜道,“原來是你啊!”
如雲卻沒有他那麼欣喜,她還心心念念著被搶的兩次功勞呢,沒應他的話,一雙眼睛盯著他,他不知道眼前姑娘眼神裡飽滿的情緒從何而來,隻知道他想要交這個朋友,一時沒話,看兩人衣裳都濕透,他稍稍偏頭,不去看她,好心提醒道“姑娘家住附近嗎,雖冬日已過,但穿著濕衣服怕還是容易著涼”
如雲被他一提醒,才想起這不過是早春,天還涼,河水隻更涼,剛剛從河中遊上來顧不得那麼多,現在寒意一下湧上來,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又搖頭晃腦甩了甩水,她知曉這樣子實在滑稽,強作冷冽的眼神也就破功,她裝不了片刻嚴肅,見誰都習慣笑著,剛想回答他,和她同行的玩伴就穿過人群尋到了她,幾聲嗔怪後,將外袍披在了她身上。
“你太衝動了,待會回家又要被你母親念上好一陣子”說話的女子著黃衫,年紀和宋如雲相仿,她的父親與宋如雲的父親雖一文一武,卻是摯友,兩家府邸又離的近,是宋雲自幼情同姐妹的玩伴。,
“我這是救人,又不是貪玩,母親不會念我的”,宋雲一邊笑,一邊把外袍裹緊,黃衣女孩可不聽她辯解,接著道,“再說,你雖然識水性,但護城河的春水漲了這麼多,你就這樣跳下去,誰救誰還不一定呢,如若你有不測,宋伯父該如何…”
眼見她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已要說到愧對祖父祖母了,宋雲苦惱不已,眼神轉來轉去,和霽明撞個正著,她立刻發出求助信號,霽明早看出宋雲已經被念的頭疼不已,她們說話的這會功夫,他已經命人打點好了附近客棧,備好了乾淨的衣裳,收到宋雲求助的目光,他朗聲打斷那喋喋不休的關心,詢問道,“姑娘們不妨去客棧稍做休息”
如雲聽到他這聲詢問,當即求助變感激,又拉拉黃語秀的手,裝作一幅受凍身苦的樣子,打了好幾個寒顫,撒嬌道,“好姐姐,我才剛從水裡出來呢,那位公子說的對,我們去客棧休息一下吧,我這渾身的濕衣服,太難受了”
黃秀玉回過頭瞧霽明,隻覺得眼前的男子麵熟,向他行了常禮,又看看渾身濕透的宋如雲,一時未語。
霽明欠身回禮,道,“在下欣賞姑娘善舉,剛剛已經命人在春慶樓打點好了,今日還長,不要因為善舉,壞了姑娘的雅興”他頓了頓,又看著宋如雲,臉上隱有笑意,“我與這位姑娘曾有一麵之緣,也算是舊識”
他長得溫潤清俊,身長玉立,今日穿月白色的衣袍,束發係帶夾著幾縷青絲搭在肩前,雖發梢還不停的滴著水,卻依舊難掩氣質清貴冷冽,隻是在此刻刻意收斂了那些不自覺的威嚴,眼中還帶著淡淡笑意,言辭溫和有禮,讓人不自覺就相信他所說的話。
京城達官顯貴多如牛毛,他這樣的氣派,不用多想也知道又是哪位世家公子,宋如雲也並非對陌生男子毫無戒備,隻是她連著兩日救人都遇見霽明,看他秉性脾氣都正直,她識人待物還都由著心性,喜好分明,已在心底對霽明有了幾份信任。
朗朗乾坤下,玉秀也覺得並無不妥,應允了這份好意,隨了如雲的願,一同去客棧稍作休息。
她們一道至客棧,林盛早站在門口,遠遠就看著他那從不近女色的好兄弟身邊跟著兩名女子,一位端莊淡雅,另一位雖發髻全濕,卻不顯狼狽,一身紅色的衣袍襯得她明豔動人,俏皮可愛的緊。
“這位是今日與我一道來的友人”霽明邊做介紹,邊喚來他的隨身侍從,“帶這兩位小姐去樓上休息”
宋如雲雖與京城裡的公子小姐走的不近,但林盛她卻是認識的,從邊塞回京城時,他曾到府邸與宋清商討過回京事宜,隻是林盛未曾見過她,她在外並不習慣倚仗家世自居,也就沒有點破,保持著萍水相逢該有的神秘,隻行了常禮算打過招呼,便和玉秀一同隨侍從上了廂房。
侍從穿黑色武衫,身高八尺,體型健壯,宋如雲從小隨父親在邊疆長大,看慣了習武之人的步態,看的出此人武功高強,有權勢的人多會培養武藝高強的人在身邊做護衛,這更加坐實了她對霽明為世家公子的猜測。
侍從替她們關上門,走開幾步,停了下來,並未離開,一幅守門的架勢。
廂房裡已點上炭火,又置了檀香,乾淨的衣裳掛在衣架上,一切都妥帖又周到。
如雲穿著濕衣服,雖路上不顯,但著實是凍著了,一進屋迅速換了乾淨的衣裳,圍著火爐,邊把發髻上的發飾拆下,一臉得救了的幸福表情。
秀玉坐下,好奇道,“你真和這公子有一麵之緣?”
如雲被熱氣暖的五臟六腑都像被熨過一遍般舒坦,暈暈沉沉的,懶懶回道,“昨天見過,看樣子應該是世家的公子”又將臉朝火爐湊了近些,“他的那位朋友是林將軍的小兒子,林盛,我曾在軍營見過幾次”
秀玉點點頭,道,“林盛我倒是知道”
林家與皇家的關係極親近,林盛的父親忠國公林啟,已官至輔國大將軍,母親是當今聖上的妹妹,父親的妹妹更是中宮皇後,祖父做太子太傅,聖上也要稱一句老師,即使在京城這樣遍地顯貴的地方,林盛的家世稱為顯赫也不為過。
林盛十四歲起就隨父親行軍打仗,智勇雙全,品性端正,又不喜與京城中其他的紈絝子弟為伍,若是真論起來,他要好的也隻有那一位。
秀玉為自己的猜想感到驚訝,雖她與如雲身世都已是一等一的出挑,但由於她們皆是未出閣的女子,與皇家接觸的機會少,更不要說是五皇子這樣尊貴的皇子,他是未定的太子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秀玉也隻曾在宮宴上遙遙見過他一麵。
雖說陳朝風氣開放,女子入朝為官的先例也有,但貴女依舊多是以姻親保世代富貴,朝堂之中的黨派之爭又常以結親做利益共生的。
文人新秀,開國元老,武將重臣,局勢複雜,利益交錯多變。
秀玉不似如雲一般不喜權勢,對這樣的事敏感的多,從小耳濡目染多年,頃刻就想到了與他們交友的利害,前日還聽黃父在家中談過,聖上有意與宋將軍結親,賜婚的旨意怕是不久將會降下。
再看看她那摯友,貓似的貼在火爐旁,神態天真憨厚,罷了,這樣的事不說也罷,秀玉思量這一番,如雲也已烤夠了火,直起身子找水喝,秀玉摸了摸手邊的茶壺,觸感還溫熱,又揭開蓋一瞧,裡邊的茶水晶瑩,冒著甜氣,秀玉倒出一杯遞給如雲,打趣道,“這公子真是貼心,知道你會烤火烤的口乾舌燥,還給你備了甜水”
如雲接過杯子,喝一大口,滿足的仰身靠在椅子上,道,“世上總是好人多呐”
秀玉隻笑,並未搭話,替如雲將空杯子斟滿,若有所思的看著窗外。
一壺溫熱的冰糖雪梨下肚,如雲整個人都舒坦了不少,她宛如重生了一般,伸了伸懶腰,感窗外春風暖人心扉,觀床鋪又柔軟蓬鬆,她忙拉著秀玉要小憩一會。
雖然心裡念著隻稍做休息,可她們為了趕春采水都起了個大早,頭沾枕便睡了過去,再睜眼已是一個時辰過去。
推開門,看那侍從還未離開,兩人麵麵相覷,如雲哀聲道一句不好,速速下樓。
霽明和林盛果然還坐在底下的雅座,一邊喝茶一邊聊著什麼,霽明也已換了乾淨衣服,表情倒沒半分不耐。
如雲忙快步過去,難為情極了,她怎麼也想不到自己一睡居然這麼久。
霽明見她來了,起身笑道,“小姐休息好了”
“休息的不能再好了”如雲行了個常禮“擾你們等了許久”
“倒是正好,我許久沒有和他好好喝過茶了”林盛接過話也起身,“他的時間卻精貴,該好好謝謝姑娘才是”
“你謝我,我可得再回去睡個回籠覺了”如雲道,被林盛這樣一說,她難為情的情緒褪去不少,也玩笑起來。
三人交談好一番,秀玉才慢條斯理從樓上下來。
林盛瞧見她,開口詢問,“我剛剛瞧街邊有家祥雲閣,想為母親□□日禮,但對姑娘家的首飾實在一竅不通,不知小姐是否願意同在下一起去瞧瞧”
秀玉看看他,又看看已和霽明聊得投機的好姐妹,笑道,“自然無妨,隨公子去便是”
如雲看見他們這邊的動靜,忙道,“什麼事,我也要去!”
秀玉點她的額頭,笑道,“挑首飾罷了,你又不喜,我們就在邊上的祥雲閣,一會就好,你先在這等我”
如雲雖對珠寶首飾不感興趣,仍想隨他們去湊個熱鬨,卻被霽明喊住。
如雲目送他們走出門,回頭瞧見霽明從袖中中拿出個小巧彆致的小玩意,好奇道,“這是什麼”
霽明將手中的玩意遞給她,靠近了些,向她解釋,“這是流火,在夜晚時向天空發射,會有一道絢爛的火光,一共有三枚”,他猶豫了片刻,用建議的語氣道,“我們二人算是有緣,如果..如果你悶了,可以找我玩”
如雲拿在手中仔細打量這流火,她平日裡見的煙花多是大而笨重,鮮有見這樣小巧的,隻看木工就極精細,不知道發出的火光是什麼樣的。
“子時後,南城外,我一定會看到的”霽明聲音輕,語氣卻鄭重,其實他知曉與眼前這位姑娘的緣分也許隻到這為止,但仍不住想留一些聯係。
如雲想了想,轉身忽的從手中變出一張竹簽來,這是她剛剛在水中無意抓住的。
“一片明心清皎月,恰如晧月正當中”她念了念上頭寫的經文,將竹簽遞給霽明。
“贈予你了,今天的事多謝你了,祝你新年有個好彩頭”如雲暫且還無憂無慮,“當做交換了“說著邊把那小巧的流火小心翼翼的放在袖中,轉身看向窗外,道,“我交你這個朋友”
“你不說你的身份,我也不問,如你說的,有緣總會知道”如雲雖性子天真,卻也知道權勢的複雜,就如現在這般,兩人對彼此一無所知,反而能做更真心的朋友。
栽在客棧門前的柳樹垂絲依風而起,小販擔著各色貨物走走停停,一切都鮮活又寧靜。
霽明聽她的話,輕輕點頭,嗯了一聲,也順著她的目光看向街景。
“快去玩吧”
“春日還長,莫要辜負了好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