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朝二十五年春,雪化的比往年更早了一些。
離京城二十裡外的城郊,一間農舍的雞早早就叫了,一日之際在於晨,這間農舍的男主人也早早的起裡床,正茫然的站在門口望著微微亮的天際發呆。
今年的雪已經化了,現在正是插秧的好時候,一切大概和去年一樣,他想著這些不僅沒有讓他清醒過來,反而讓他更加困頓。
一陣涼風吹過來,他打出第一個哈欠的時候,一輛馬車停在了他家門口,第二個哈欠的時候,一名身穿暗紫色衣袍的男子從馬車上走下來,第三個哈欠的時候,一枚金燦燦的黃金出現在了他的眼前,他打哈欠的嘴巴再不能合上,就這樣盯著那名男子。
農舍的男主人今年才十八歲,耕種不過三年,上次看到黃色的東西還是鄰田用來肥田的糞水,他發誓,他隻是打哈欠打到下巴脫臼,而不是沒見識到看到那樣大一塊黃金而吃驚。
離皇城一裡外的將軍府,正廳大敞,將軍大人穿朝服,下人在備馬車,夫人端了溫茶給他,細聲道,城郊的雪已經化了,天氣要轉暖了,再過一月就是雲兒的生辰了。
宋將軍接過茶,緩緩思索,他唯一的女兒正是十七年前雪開始化的那天出生的,十七歲了,宋將軍略微思考,覺得自己做了一個極正確的打算。
他品茗了一口茶,向夫人點點頭,將茶杯交給夫人時,意味深長道,“夫人不必掛心,此事我早有打算” ,又向她露出了隻有他倆才懂的默契笑容,大步流星走出了正廳。
夫人喝一口茶,摸不著他的頭腦,她明明隻是想說該為雲兒準備生辰賀禮了。
被打算的本人正在閨房裡睡的正香,連夢中都還在回味昨天偷偷溜出府外在街上行俠仗義的壯舉,她在夢裡神勇無比,三拳兩腳把那些地痞流氓揍的吱哇亂叫,被幫助的那位老者卻握著另一個小子的手連聲道謝。
事實上她也隻有機會施展這三圈兩腳的機會,在她嗬斥那些流氓之後,不知道哪裡忽然冒出個蓋世高手,她的風頭幾乎被他搶儘,她實在氣惱,一夢到他的臉,就忽的醒了。
皇城的南北角,玄清宮內,身穿深色朝服的男子正坐在書桌前,眼前是一張空白的回帖,他思量再三,終於決定蘸墨下筆,卻在落筆的瞬間想起昨日在宮外遇見的姑娘的聲音。
他還來不及細想,隻在紙上寫下“感父王召見,聽聞將軍有將愛女嫁與…”,就聽到宮人向他通傳,“五皇子,該上朝了”
他擱下筆,將未寫完的回貼壓在一摞書下,露出一角,即不至於被風吹落也不至於忘記這封信。
天曉得他其實十七歲,對國事天下事已有自己的一番見解,唯獨對男女之事還是孩子心性,隻現在邊疆平穩,國泰民安,要不然他一定請命去邊疆曆練幾年,也好將這不得不應之事有理有據的再推辭幾年。
他一路想,一路已到議事正廳。
外麵已到了不少官員,他站在一側靜靜等朝廳門開,人群中鑽出一個穿紅色武將朝服的少年,朝他靠過來。
是與他自小相熟的林將軍的小公子,林盛,雖然年紀與他相仿但已上過幾次沙場,已是官拜忠武將軍,他在人前是一幅少年成名的穩重模樣,在朋友麵前卻還是一幅少年貪玩的心性,他朝霽明靠過來,是為了邀他明日一起出宮遊玩。
“霽明,明天陪我出宮”林盛側身悄悄道,霽明抬眼看他,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林盛看他沒反應,繼續道,“護城河的春水極好看,山上積雪所化,是年年京城春景一勝,你真的不想去瞧瞧?那漫野的桃花,全京城的姑娘都會去看的,在宮裡太悶啦,況且你我二人已經甚久未一起遊玩過了”
霽明不語,他平生好靜,這樣的盛事他一向是能推則推,但林盛邀約,又是京城的熱鬨事,說不定會再遇見昨天的那個姑娘?他心一動,念頭轉了幾轉,最後朝林盛點了點頭,算是應承了邀請。
林盛心裡還有一二三點好處沒說完,霽明居然就點頭了,難得難得,這是男大十七變,突然愛女色了?人不可貌相,五皇子不可以君子度量也,林盛看他的眼神逐漸玩味,問道,“你知道宋將軍昨天和陛下呈了什麼折子嗎”
霽明想起寢殿裡那封未完的回貼,點了點頭,道,“父皇昨日特意召我商議此事,他道這事並不強求,卻又推說他與宋將軍的情誼深厚,這事不是君臣之事,若我不願意,讓我自己與宋將軍回帖”語氣中隱隱帶著無奈。
“說不定你見了那宋小姐,回貼也不忙寫了”林盛打趣道,狀似寬慰般撫了撫霽明的肩。
霽明卻毫無打趣之意,“這樣的事,父母之命重要,但是真心更重要,若沒有感情,不是心裡那人,她再好,也不是件好事”霽明搖頭,無奈道,“不要由的長輩們一時興起才好”
林盛聽他這番話,明明自己還是少年,說的卻好像已看透紅塵,實在有趣,拱手笑道,“那願明兄早日覓得心上人”
霽明又想起昨日遇見的那女孩,一雙溜圓的眼睛,隻看人一眼,就好像有千種萬種情緒要說,天底下怎麼會有那樣鮮活的人,像是被她感染了似的,他的煩悶之意也煙消雲散,低頭輕輕笑了笑,應承下這句話,“借林兄吉言了”
朝廳的大門緩緩打開,傳召的太監扯著嗓子喊了一句“上朝”,廳外的大臣慢慢往裡走,他們站在不同側,進入朝廳前,林盛特意又囑咐了一遍霽明,明日辰時,正午門外,彆忘了。
霽明眼底笑意還未消,點點頭,又心情大好的理了理朝服,雙手展開伸展身子,好似是伸懶腰,林盛幾乎看呆,用幾乎不可聞的聲音質疑他的好友,“你不會真的有心上人了吧”
霽明一向克製守禮,那樣出格的事隻一瞬就恢複原狀,他此刻正端莊的走在林盛跟前,恢複了矜貴清冷的皇子派頭,完全不理會好友的質疑。
如今天下太平,朝堂之上祥和一片,官員們上奏也儘是些百業興旺的話。
京城府伊率先踱步出列,笑容滿麵的向皇上呈上從京城開年至此兩月餘的大小適宜,朗聲道,“開年,修建了京城南集提供了閒散農戶的市場”皇上微微點頭。
此時,京城南集的角落,一名少年蜷縮著身子,悄悄揉了揉手腕,圍著他的幾個彪形大漢叫罵著什麼,少年懊惱的想,剛剛倒地該往左倒,才不蹭上這滿臉的煤灰,不對,今天就不該擔著他的雞來賣。
“每坊增白日巡查兵五名,護百姓安危”趙府伊說的更大聲了一點。
圍著少年的地痞流氓罵夠了,又打算對少年拳腳相加,少年隻得護住頭,做出一幅十分懼怕的模樣,悄悄看了一眼他的雞,已經和他一樣,蜷縮在一塊瑟瑟發抖。
少年又懊惱的想,剛剛還在雙方叫囂階段,他就該交錢消災,而不是質問對方是什麼來頭,使得對方響亮的報出自己是府伊的弟弟的侄媳的哥哥的堂兄後,自信大增,囂張更甚。
“嚴厲糾差市井地痞流氓欺壓百姓之亂象”趙府伊已然得到了肯定,說話洪亮如鐘。
地痞們的拳頭如雨點般落下,少年再次懊惱的想,一開始他就該展現真功夫,現在要脫困著實要廢一些力。
“百姓安居樂業,陛下福澤萬民” 趙府伊慷慨陳詞,上前一步,遞上了折子。
“治理有功”皇上讚許的點了點頭,揮手道,“賞”
“住手”!少年正要發力,就聽到一聲少女清脆的聲音,喝住了那些地痞流氓。
地痞們聽聲停下,回頭卻隻看見來人是一個少女,正怒目圓睜的看著他們,身邊連半個幫手都沒有,為首的頭頭譏笑道,“姑娘有何貴乾”
少女毫無懼色,斥道,“他與你們無冤無仇,為何要平白遭你們打,好不講道理”
為首的地痞冷哼一聲,“我們講不講道理,與你何乾”他雖語氣上凶狠,但並未出手,單看少女衣著打扮也知是富貴人家的小姐,他們隻做欺軟怕硬的事,並不想招惹其他是非,嗬斥兩句就罷。
“好好的男兒有手有腳,不去堂堂正正謀份正事,真是丟人現眼”少女冷道,眼中滿是不屑。她剛剛圍觀時已知曉了少年挨打的大概緣由,無非又是勒索無果的毆打。
周遭都是受過他們欺負的商販,此時在他們周圍圍成一圈,對著地痞們指指點點。
地痞在這片作惡多時,從未受過這樣的侮辱,看著少女輕蔑的神情,惱極了,怒道, “你隻管做你的富貴小姐,少管你爺爺的事”說罷,兩個原本圍著少年的大漢走上前,居高臨下的看著少女。
大漢身材高大,站在少女麵前幾乎比她高出半個身子,但少女麵不改色,仍怒視著他們,氣氛一時僵持。
趁著注意力被分散,少年猛的一下從地下翻身而起,掙開剩下的幾個大漢,擋在了少女麵前,將她與那些地痞隔開了些距離,嗬斥道,“莫要欺負女子”
他雖然負了些傷,臉頰蹭滿了煤灰,但脊背卻依舊挺的筆直,凜然正氣十足。
地痞本被女子羞辱,已經覺得麵子大跌,那剛剛還被他們打的動彈不得的人,還在他們麵前演英雄救美的戲碼,更是讓人火氣大增。
為首的在心裡念了念他弟弟的媳婦的叔叔的哥哥的名字,啐了口唾沫,大手一揮,罵道,“兄弟們,讓他們見識見識,管他爺爺事的後果!”
幾名地痞立馬上前,摩拳擦掌,麵露狠色。
少年思量,他們雖不能打贏,但逃跑還是有些勝算,他一邊觀察逃跑路線,一邊悄悄與少女做暗號,比出三,二,一的手勢,少女輕聲說了一句“好”,地痞一哄而上,他篡著少女的衣袖,最後看一眼他那兩籠倒黴的雞,正要衝出人群,就聽到一聲渾厚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若是我們將軍府的大小姐,又能不能管呢”
來人是一中年男子,氣質沉穩,穿深色長衣,腰間係著一塊令牌,正寫有“宋”字樣。
宋將軍是聖上親封的護國大將軍,世代簪纓,七歲入宮做太子伴讀,與當今陛下有自小的情誼,十四歲入軍營,三十歲平定邊疆,直入敵軍腹地取敵將首級,打的北邊國家多年不敢來犯,他唯有一獨女,視若掌上珍寶,是天下皆知的事。
能在天子腳下做流氓,地痞們識時務者為俊傑的道理自然是從善如流,當即彎腰拱手,剛剛還滿臉凶狠的臉此刻堆滿訕笑,“能管能管,能被小姐管是小的榮幸”
見少女毫無反應,他們四處觀察,又趕忙客客氣氣地把少年的雞籠扶好,仍彎著腰,等著少女講話。”
少女回頭看一眼那中年男子,正要開口,那中年男子就已厲聲道,“小姐念你們尚有悔改之意,之日之事不做追究,但若再犯,必要將你們押去官府按陳朝律法處置!”
聽出言語中的寬恕之意,地痞們連忙拱手稱謝,落荒而去。
“宋伯,為何今日不讓我押了他們去官府!省得他們以後再欺負人!”少女看著他們逃去的背影,有些不悅道。
“就算你押了他們去官府也無用,你走了,他們自有門路出來,他們能在京城作惡,有自己一番勢力”宋伯向她解釋。
“那告訴父親讓他..”少女咽了半句話未說出口,神色有些沮喪,她知這樣行事就太過張揚了,隻會讓父親在朝堂上落了言官口舌。
“如雲,莫要這樣氣餒”宋伯寬慰她,“他們今日欺負的人已被你救了,好一出美救英雄”,又瞥了一眼那少年,喝道,“小子!還不放開手”少年如夢初醒般,猛的放開了手,拱手賠罪,“是小姐美救狗熊”
少年想了想,又道,無以回報小姐的搭救之恩,唯有兩籠雞尚有可取之處,這批雞他每天一日三餐的細心喂養,通通精神飽滿,羽毛乾淨蓬鬆,從京郊一路走到京城,得到了不少過路人的稱讚,雖剛剛在混亂中暫且有些焉,但混亂平息後已然抖羽伸頭,是正經的健美半歲雞,美味好食材。
宋如雲聽他這話,看向那兩隻雞籠,笑了起來。
她今日身穿碧綠色百迭裙,戴著一對銀鍍金鑲寶石蝴蝶簪,隨著她笑,發間的蝴蝶翅膀也微微煽動,反射在日光下泛著點點亮光。
經過這場鬨劇,不知道少年的生意還做不做成,宋如雲乾脆順水推舟,笑道,“心意我領了,但錢卻不能不付,我們今日出門未帶侍從,還要勞煩您挑至府中”
少年點頭,也不推辭,擔上雞籠擺手客氣道,“還請小姐帶路”
宋如雲走在前頭步態輕盈,跟在她身後的少年,雖是去將軍府,但若不是他肩上擔著雞籠,又隻穿粗布衣裳,臉上灰燼看不出相貌,單看他步伐神態,坦然自若,就好似是回了自己家,完全看不出是剛剛在街上任人欺侮的小販。
宋如雲一路將他帶至後院,少年把肩上的雞籠一放,宋如雲轉頭喚來下人拿銀錢,再轉頭少年已不見人影,隻聽一聲“小姐!”
尋聲望去,少年不知何時翻上了牆,倚著身子對宋如雲笑道,“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你的功夫好厲害!”宋如雲一下對他的身手來了興趣。
少年頂著一張煤炭臉,也裝不出太風流倜儻的姿勢,隻笑道,“今日多謝小姐,有緣再見”,翻身下了牆。
宋如雲還想追問,就聽到一句,“雲兒今日又做了什麼善事?”遠遠傳來。
宋安一下朝就聽說自己的女兒又在街上行俠仗義,他急切的想知道她又鬨出了什麼幺蛾子,回家一進後院,就看到自己的女兒站在一堆黃雞中間,正無辜的衝他笑。
“自我們從大漠回來,你每天都在街上行俠仗義”宋安長歎一口氣,宋如雲貼心的為他遞上一杯茶,應道“每條街的流氓都不一樣啊”
宋安看著房中左邊角落的一堆花傘,沉默,宋如雲敏銳察覺,道,“八十老奶賣花傘,恰逢連月無雨時,當仁不讓,當仁不讓”
宋安又看著房中右邊角落的一堆荷包,沉默,宋如雲再次敏銳察覺,道 “妙齡少女賣荷包,慘遭流氓地痞當街戲,當仁不讓,當仁不讓”
宋安又看著散落在房間各處的蹴鞠,沉默,宋如雲再次敏銳察覺,道,“四十歲壯漢賣蹴鞠,賣不出太丟臉,當仁不讓,當仁不讓”
“是你自己想玩吧!”宋安終於開口,宋如雲當即向他表演起了耍蹴鞠。
“本月立春,宮裡要辦春日宴,十六歲以上的女眷可參加,陛下指明說”宋安喝了口茶,眼見著宋如雲就要把蹴鞠砸在他頭上,他靈敏一躲,站起身,沉聲道,“你要參加”
宋如雲如臨大敵,唉聲歎氣,腿力不減,不慎將蹴鞠踢至父親腰間,她趕忙上前安撫,小心問道,“爹,明天我還可以,去護城河看春水嗎”
宋安點了一下她的頭,“春水自然是要看的,你娘說的事不要忘了”,在蹴鞠再次襲擊他前,他已快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