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坐 殊途同歸(1 / 1)

臨江仙 蟬意 4127 字 2024-05-01

謝蘊本是水火不侵的性格,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千百年都是同一張臉,但這回被寧熠癡癡望著,他感覺心裡有些毛毛的。

這難免使他聽課分心,便時不時用眼角的餘光去瞟寧熠,而無論何時看寧熠,總能看到寧熠單手托著下巴,似笑非笑盯著他。

他終於不能忍受。

趁著書院晌午放課一個時辰,學子們用飯休憩,以往這個時候,謝蘊向來不會離開書院,他會簡單吃些自帶的乾糧而後繼續溫書,這是他多年的習慣,今日卻破天荒放下書本,跟還在癡癡望著他的寧熠說道:“跟我走。”

寧熠不明所以:“走?”

謝蘊:“放午課了。”

寧熠如夢初醒,他不再多問,隻跟謝蘊走,雖然觀察了謝蘊一上午,他還是看不夠,遠遠不夠。

他倆便並排走,一個光風霽月,一個如癡如醉。

裴度那些紈絝子看得雲裡霧裡,有人問裴度:“熠哥落水是不是把腦子泡壞了?”

裴度是寧熠的忠實擁躉,在他眼裡寧熠是全天下最壞的學生,他最崇拜的對象,論及欺負人,沒有比寧熠更在行的。

“閉嘴!熠哥有自己的打算,這回他肯定要玩死謝蘊!”

其他人半信半疑,裴度道:“彆打擾熠哥,我們下館子去,今天我替熠哥請你們。”

這些人瞬間起哄,把對寧熠的懷疑拋到九霄雲外,喊道:“咱們喝兩盅!”

裴度一邊應付這些人,一邊憂心忡忡往寧熠和謝蘊離開的方向多看兩眼,他也覺得寧熠今日的舉動耐人尋味。

寧熠本人全然不覺自己有何不妥,他現在滿心歡喜跟著謝蘊走,心裡已經在盤算晚上回去就動筆紀錄這兩日關於謝蘊的所見所聞,名字他都想好了,就叫《謝蘊行止錄》。

謝蘊把他帶到書院後門,後門相對僻靜,夾道兩邊種的不是榕樹而是柏樹,古柏森森,一朵朵的。

開始時道路筆直,隨即曲折蜿蜒,謝蘊步履不停,最後帶寧熠登上一個小山坡,坡上有一古亭,匾額上書“望江”二字,站在亭中向南遠眺,便能看見江天一色無纖塵,視野極為開闊。

寧熠驚異於這樣的美景,問道:“你常來這?”

謝蘊道:“偶爾。”

寧熠了然,這又是一個重要信息,謝蘊喜歡登高遠望。

寧熠道:“你有話跟我說?”

謝蘊:“應該是你有話跟我說。”

寧熠蹙眉不解,謝蘊道:“這沒人,你不用裝了。”

寧熠啞然,他沒裝,他冤枉。

謝蘊道:“我沒時間和你玩心眼,有話直說。”

寧熠:“我沒有。”

他沒有玩心眼,他隻是想觀察記錄。

謝蘊道:“你盯著我看了大半晌,想乾什麼?”

寧熠趕緊解釋:“我並無惡意。”

謝蘊:“可我介意。”

寧熠怔了怔,回想了一下,發現自己整個上午確實都在盯著謝蘊,換位思考如果自己被人這麼盯著也會不舒服。

“抱歉,以後我會注意。”

謝蘊:“沒有以後。”

寧熠脫口而出:“這我做不到。”

謝蘊:“……”

寧熠也是有邊界感的人,他再癡迷謝蘊,也不能影響人家正常生活,尤其是在書院聽課。

“但我會保持適當距離。”

寧熠加了一句。

謝蘊也不知再如何說他,照理說寧熠隻是看他,其實影響不到他聽課,古聖賢尚且能在鬨市讀書,倘若自己心外無物,外物於他何加焉?

或許是昨日經過寧府一行,寧熠在他心中有了微妙的變化。

他和寧熠有一個同樣的優點,他們慣會反思自己,遇到問題往往先檢討自身不足,所以他認為不是寧熠的問題,而是自己內心不夠堅定。

“罷了。”

他不再找寧熠討要說法,隻有些心煩意燥,轉身便要走,寧熠叫住他:“我還有話跟你說。”

謝蘊停步:“何事?”

寧熠賣了他一個關子,說道:“你吃飯了嗎?我們邊吃邊聊?”

謝蘊:“你們那些飯我吃不慣,我也付不起飯錢。”

寧熠:“自然是我請客。”

謝蘊:“你打算點一桌昂貴的酒飯,中途離席讓我結賬?”

寧熠:“?”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旋即想到也不怪謝蘊多疑,如果是原主確實會玩這種幼稚的把戲。

寧熠便道:“我付錢,且要說的事和你家有關,不是頑話。”

謝蘊想了想,說道:“帶路。”

這次輪到寧熠帶他走,寧熠搜索原主的記憶,選了紈絝們中午常去的那家酒樓。

於是正在飲酒取樂的裴度那群人,眼睜睜看著寧熠帶謝蘊上了二樓最私密、最昂貴的包間。

有人再問裴度:“ 不是說熠哥要玩死謝蘊麼?怎麼還請吃上飯了?”

裴度也疑惑,可既然作為寧熠的天字第一號擁躉,他不得不牽強道:“你們懂什麼?熠哥帶姓謝的上二樓,點一桌最貴的酒飯,中途溜號讓姓謝的結賬,他那等窮鬼付得起錢?等著給酒家洗盤子還債吧!”

其他紈絝紛紛了然,奉承還是寧熠腦子好使,他們遠跟不上,興致盎然和裴度一起等著看好戲。

好戲是寧熠和謝蘊相對而坐,這家酒樓名叫臨江仙,取自詞牌名也十分應景,窗外就是碧遊江,初春時節江水悠悠,江中舟船往來,江邊酒肆樓台,綠樹新芽,萬般競發。

寧熠望著對麵的謝蘊,心中頓生無限遐想,誰能想到三年後的春闈,謝蘊便榮登榜首,正式開始他的“奸臣之路”了呢,世事如棋,因緣際會,當真不可捉摸,難以言傳。

“碧遊江的桂魚,鐘靈山的雲筍,這兩樣正是時節,二少爺可要嘗嘗?”

掌櫃親自接待,打斷了寧熠的遐思。

這兩樣美食寧熠自然知道,而且並非來自原主的記憶,而是來自他自己讀到的史料,桂魚棲於急湍深流,極難捕捉,雲筍生於鐘靈山懸崖絕壁,不易采摘,謝蘊卻偏愛桂魚和雲筍,掌權之後許多權貴為討好巴結他,不惜耗費大量人力物力,從綾州府轉運最新鮮的桂魚和雲筍去往京城,史官甚至拿當年唐明皇為楊玉環運送荔枝作類比。

寧熠心有所思,便問謝蘊:“嘗嘗?”

謝蘊卻道:“桂魚罕有雲筍難尋,都是奢靡之物,勞民傷財,我不稀罕。”

寧熠惘然,所以史官是為了汙蔑謝蘊弄虛作假?

謝蘊道:“尋常飯菜即可,不用鋪張,我也不喝酒。”

掌櫃望向寧熠請示,寧熠道:“就按這位謝公子說的上,另外我們不想旁人打擾。”

掌櫃會意,畢恭畢敬退了出去。

寧熠望著謝蘊,如果史官沒有春秋筆法,那麼現在說出勞民傷財的謝蘊,日後如何變成那個窮奢極欲的大奸臣?

寧熠難免問他:“若有朝一日你榮登金榜,朝堂上有你一席之地,你如何施展抱負?”

謝蘊:“這題目太大,廟堂高遠遙不可及,假使我能登堂入室,獨善其身已是難能可貴,不敢高談抱負。”

口不對心!撒謊!寧熠第一反應是謝蘊騙了他。

謝蘊三十歲入閣,四十成大盛朝最年輕的首輔憑借的是什麼?

是他潑天的野心,是迎合新帝的改革,是“不合曆史潮流的癡人說夢”。

也對,謝蘊這樣的人能陪他相對而坐已是難能可貴,又怎麼會交淺言深,吐露心聲?

寧熠看破不說破,隻道:“不管如何,我以茶代酒祝你登科進榜,這小小的興寧縣關不住你。”

謝蘊略有觸動,心裡某一處被寧熠的話撞了一下,這小小的興寧縣關不住他,他舉起杯喝了一口茶,算是接了寧熠的禮。

“你要和我說什麼?”

寧熠道:“說正事。”

待掌櫃將飯菜送來之後,寧熠吩咐關好門,再將昨晚趙玉蓉所言之事跟謝蘊細說了一遍,特彆說明要以謝蘊的名字在錢莊開戶頭,將田莊上的收成折算成銀錢供他單獨取用。

寧熠想著以謝蘊的性格不會輕易點頭,起碼不會如此輕易信任他,豈料他才剛說完,謝蘊便道:“可以。”

寧熠一副懷疑自己聽錯的模樣望著謝蘊,“你信我?”

謝蘊:“不信,但這是我要的結果。”

寧熠更為疑惑,謝蘊道:“我信你爹娘。”

寧熠:“什麼意思?”

謝蘊道:“這樣為我著想的辦法你想不出來,是你爹娘的主意。”

寧熠啞口無言,這就是明察秋毫麼?

謝蘊道:“這件事對我有利無害,不管你怎麼想,你肯來轉告我,我便欠你一份人情。”

寧熠:“人情倒不至於,隻是我還有一個疑惑。”

“說。”

“你剛才說這就是你要的結果,我是不是差點壞了你的算計?”

“算是,但現在看來你的兩個選擇殊途同歸,我得到的結果是一樣的。”

寧熠恍然大悟。

如果他沒有穿過來,在原本的曆史線上,紈絝寧熠會一口咬定自己落水是謝蘊所為,謝蘊將計就計,利用官府對付紈絝寧熠和謝健夫婦,最終促使寧紹元和趙玉蓉幫他脫離謝健夫婦的掌控,獨享財權,毫無牽累去走他的功名路。

而現在寧熠穿過來,坦然承認自己失足落水與謝蘊無關,看似幫了謝蘊,實則壞了謝蘊的計劃。

好在現在的結果還是幫謝蘊脫離兄嫂的控製,所以他才說殊途同歸,得到的結果相同。

兩條線的兩個選擇其實是一樣的,寧熠沒影響謝蘊的進程。

寧熠慶幸自己沒有好心辦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