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舊事 賤籍之後(1 / 1)

臨江仙 蟬意 3742 字 2024-05-01

寧熠滿心期待送謝蘊出門去。

他和謝蘊並排一起走。

寧熠下一刻卻皺起了眉頭,謝蘊穿素色單衣,繩子和荊條是解下了,可背上手上的血痕仍隱約可見,不消多說,定是謝健夫婦打的。

寧熠便問:“你還好吧?給我開方子的大夫還在府裡,讓他也給你瞧瞧?”

豈料謝蘊往後看了看,確定和後麵的人拉開有些距離,旁人聽不到他的聲音,便湊到寧熠耳邊反問:“你在裝什麼?”

寧熠:“?”

謝蘊直言道:“為何替我開脫?”

這可是寧熠夢寐以求的對付他的機會,或者說他反擊寧熠的機會。

寧熠也反應過來了,他從對遇見謝蘊高度興奮的情緒中抽離出來,他意識到在謝蘊眼中他還是原主所代表的的戲謔紈絝,他和謝蘊之間是互為齟齬的敵對關係。

寧熠便想,若是自己轉變太快,未免會讓謝蘊起疑,既然如此,他就不能一味討好謝蘊,還是繼承原主某些身份特征為好,以他對謝蘊的了解,謝蘊向來不恥那種諂媚討好之輩,反而更喜歡針鋒相對的對手。

心中有了計較,寧熠便也學著謝蘊的樣子瞧了瞧身後之人,避免讓第三者聽見。

“因為我不想讓你得逞。”

謝蘊凝眉,顯然是起了興趣,他第一次如此想聽寧熠說話。

寧熠道:“我和你之間的事,私下鬨鬨也便罷了,要是牽扯到縣衙可就全然不同,在你眼裡我們是主家,能對付主家的隻有縣衙,我落水之事本就和你無關,若一口咬定是你所為,我便成了誣陷,縣衙官差為了討好我家,必定對你屈打成招,但我爹是清直剛正之人,且他向來欣賞你——”

謝蘊果然轉頭望了望寧熠,顯然這番話聽得他大感意外。

“繼續說。”

“你隻要派人跟我爹透露原委,以我爹的為人豈會讓你蒙冤受屈?這也是關乎寧府百年聲譽的大事,到時我就成了徹頭徹尾的寧家罪人,不孝兒孫,我爹不將我打死也會發落我到鄉下去,另外你那對沾沾自喜的兄嫂也是同謀,就算官府不追究,我爹也不可能再讓他們分管田莊,反而因為對你心懷愧疚,將那些田莊劃歸予你,如此一來你一舉三得,好算計。”

謝蘊沉默了,他將視線全部轉移到寧熠身上,似看著一個陌生人,一直以來,是他太輕看了寧熠麼?

寧熠道:“隻是我有一個疑惑。”

“說。”

“我落水之後,救我的船家是從對岸過來的,那時你就在碧遊江對岸,所以是你讓船家過來救我。為什麼?對你來說我死了豈不是更乾淨?”

謝蘊:“……”

他沒想到寧熠連這個細節都抓住了,實際上那船家就是他叫過來的,在他的計算裡,如果寧熠一口咬定落水是他所為,那麼這個船家就是他向寧紹元透露真相的證人,是他一舉三得的關鍵人物。

寧熠再問他:“所以是為什麼?”

既然寧熠看得如此清楚,謝蘊也無須隱瞞。

“你罪不至死,你父親不至於中年喪子,若你死了,我那對兄嫂依然壓在我頭上,這對我沒有任何益處。”

這次輪到寧熠沉默了。

謝蘊道:“但這次之後未必,寧熠,你能看到這一步,我也不用再跟你客套,往後你我各不相乾,你走你的陽春道,我過我的獨木橋。”

寧熠感受到了一種實實在在的壓迫感。

這就是大奸臣的魅力嗎?!

既然如此,寧熠也不怯場。

“如果我想握手言和呢?”

謝蘊頓了一下,望著寧熠說道:“寧兄,送到這就行了。”

謝蘊神色如常,大步邁出寧府大門,寧熠怔在原地,望著謝蘊穿著素色單衣,隱隱淡淡的血痕和他的背影一並消失。

“這可不好辦啊。”

寧熠歎了一句,這樣的關係讓他往後和謝蘊如何相處啊。

不過也並非一無所獲,原來謝蘊成為大奸臣之前還有這樣的過往,這些真實的日常在史料中並無記載,寧熠現在是曆史見證者,一個實實在在觀察到謝蘊的目擊者,甚至是曆史的參與者,這對一個曆史研究學者來說無疑是天賜的饋贈。

隻是這份饋贈並不好拿,且不說要進入謝蘊的內心,深入骨髓地挖掘他這個人,寧熠當務之急是得想辦法接近他,接近他才能觀察他。

“現在是昭平六年春,距離他昭平九年登堂入室還有三年,時間不算多但也不少……”

寧熠自言自語這般說著,都不知自己在寧府門口望了多久,最後是趙玉蓉親自出來尋他,才將他帶回去。

晚些時候趙玉蓉又派人將寧熠醒來的消息報給老太太那邊,老太太自是激動,帶著寧熠拜佛還原,感恩祖宗保佑,寧熠這次確實有些大難不死的意思,趙玉蓉慣會做人,晚上便張羅著操辦了幾桌,寧紹元向來不在家中用飯也被她叫了過來,加上旁支的叔侄妯娌,一大家子熱熱鬨鬨吃飯。

寧熠心思全在謝蘊身上,自然趁這個機會打聽,在原主記憶中,謝家那兩口子跟二嬸陳月柔走得近,恰好原主跟陳月柔關係要好,便坐到陳月柔旁邊細問。

“二嬸,謝家祖上跟我們家有什麼關係?為什麼西郊田莊是他們家管著。”

陳月柔向來討好寧熠博老太太歡心,便說:“熠哥兒怎麼問起莊子上的事情了?難不成要當家做主了?這可不行,當家做主要先娶媳婦兒。”

她有打趣的意思,旁邊一些分支的妯娌附和著逗笑起來,寧熠道:“二嬸彆取笑我,正經想知道呢。”

陳月柔在這種場合慣會拉攏老太太,便道:“這事兒啊,老祖宗比我們清楚。”

老太太最喜歡講家中這些陳年往事,寧府的來曆在她這裡有最權威的解讀。

她慈眉目善道:“咱們家跟謝家的淵源,還得跟你曾祖那一代說起,謝家曾祖原是京中馬奴,你曾祖進京時買了他喂馬趕車,有一年回鄉祭祖路遇盜匪,那年頭不太平,盜匪可真殺人,其他家丁跑的跑散的散,唯有謝家曾祖拚死護主,舍了細軟行囊,和你曾祖逃到深山裡……”

老太太講古頗有說書人的滋味,便是寧紹元這種讀書人都聽得津津有味,寧熠卻是恍然大悟,這跟他讀到的史料呼應上了!

史書上也提到了謝蘊是“賤籍之後”,但這麼寫的史官隻是為了貶低謝蘊的出身,並沒有寫明這背後的故事。

老太太道:“也不知他哪裡學來的本事,帶著你曾祖在大山中繞了大半個月,硬是把你曾祖帶回了綾州,還幫著官府剪除匪患,咱家曾祖也是知恩圖報之人,回京幫他脫了奴籍,讓他娶妻生子,後來到他兒子那一代,又跟著你祖父到外省當差,你祖父致仕回興寧,他們一家子也跟著過來,這才有了他們家管西郊田莊的事。”

陳月柔奉承道:“你們聽聽你們聽聽,我們家從祖上開始就沒有苛待下人的。”

老太太歎了口氣:“話是這麼說,後來他們家也是不容易。”

寧熠聽出老太太話裡有話,便問:“什麼事呢?”

老太太望向寧紹元,“這事你爹知道。”

寧紹元向來是食不言寢不語的,可到了這樣的場合他也會說話。

“謝世兄確實可惜了。”

他口中的謝世兄就該是謝蘊的父親了。

寧紹元道:“謝世兄當年與我一同讀書,有同窗之誼,我與他誌趣相投,他的人品文章自是不必說的,十六歲便考了秀才,隻可惜天妒英才,我與他本約好一起去應鄉試,他卻染了疫疾,從此一病不起……”

寧紹元追憶過往大為感慨,寧熠字字句句記在心裡。

寧紹元道:“謝世兄英年早逝,他妻子憂鬱成疾也跟著去了,若非天不假年,以謝世兄之才,金榜題名拜入翰林是遲早之事。”

其他人看他臉色不悅,都不敢答話,唯有趙玉蓉知他之意,說道:“你們書裡說積善之家必有餘慶,我也不知道到底什麼意思,料想聖賢說的是積德行善之家自有福分,現在謝家二郎不是承了他父親的靈性麼?也是個慣會念書的。”

寧紹元頷首道:“不錯,容予世侄的文章天賦比謝世兄當年亦不差的,若是他能考取功名,也算圓了謝世兄的遺願,子承父誌,不失為一樁美談。”

說到此處,他忽然一頓,瞪著寧熠。

寧熠正在全神貫注聽他講,沒想到寧紹元硬是將話題扯到他身上。

“也不強求你有容予世侄那般用心讀書,隻要你在書院彆叨擾他,再有今天這樣的事,嚴懲不貸!”

寧熠道:“我記下了。”

寧紹元又向趙玉蓉道:“田莊上的事多照顧著他家,容予世侄過幾年應考,正是要用錢的時候,莫讓這些黃白俗物壞了他的前程,這也算是我對謝世兄一點心意。”

寧紹元確實有這樣的好心,但他這個人卻是典型的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現在謝家是謝健和段氏夫婦掌家,以那對夫妻的吃相,寧府對謝家的好處有幾口能落到謝蘊嘴裡的?